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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57)

  诗人说:所以后来我一见到那个词,我立刻大舒一口气,仿佛挖掘了几千年的隧道非常简单地崩塌下最后一块土方,豁然开通了。那个词一经出声——爱qíng——我就惊得回过头来。“爱qíng,爱qíng!”就像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那样我立刻回过头来认出了她,知道我寻找了多年的那个词就是她。就是这两个字,就是这声音,毫无疑问。

  诗人说:那时候我除了盼望女孩儿的美丽,并没有其它念头。那时我可能五岁,或者七岁,我对女孩儿的身体并没有特殊的关注,我觉得她们的身体和她们的脸、和她们的微笑、和她们的声音一样,都让我感到快乐和晴朗。和她们在一起充满希望。我跟在一群女孩儿身后跑来跑去,听凭她们调遣,心里充满希望。希望什么呢?现在我知道,是希望那亲密的时光永不消逝,希望她们高傲的目光依然高傲但不要对我不屑一顾,希望她们尊贵的声音总是尊贵但不会让我走开,希望她们跟我说话也听我说话,那时我就会把我心里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她们,我希望任何时候她们都不避讳我都不丢弃我,不会转脸就把我忘记,亲密而欢乐的时光不会因为我只是去吃了一顿饭回来就变了样子,变得凄冷、陌生。我害怕忘记,我害怕那两个冷漠的字,“忘记”这两个字能使一切珍贵的东西消灭,仿佛不管什么原本都一钱不值。

  (诗人可能还会想起我的那个足球。我想,L会不会也认识一个可怕的孩子?当然,对L来说那是一个残酷的夏天,诗人最初的yù望被那个夏天的末尾贴在了墙上。)

  诗人说:而这一切希望,现在我知道,全是为了有一天我能把我的一切心意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们,让她们看见我的美好也看见我的丑恶,看见我的纯洁、我的污秽、我的高尚和我的庸俗,看见我的yù望多么纷纭可我的希望多么纯洁。一切希望,我现在知道,就在于她们看清了我的真象而依然不厌弃我,一切欢乐都不改变。否则我总担心那欢乐会倏忽消逝。我怕我是一个假象,我害怕我会欺骗了她们,我怕我会辜负了她们的信任,我怕不小心我的假象会被戳穿。我害怕这害怕本身,我害怕小心谨慎乃至提心吊胆会使每时每刻的欢乐都变质。总之,我怕她们一旦看清我的真象就要让我走开,我盼望她们看清了我的真象而我们的亲密依旧……

  诗人说:从生到死,我的一切希望和恐惧,莫不于此。

  诗人说:所以,我对我的恋人说,我既是一个真诚的恋人,我又是一个好色之徒。我对她说,我不能离开她,我不能想象离开她我可怎么办……但我对她说了我对所有美好的女人也都着迷,我让她看见了我的真象,而她,就离开了我……

  114

  诗人,和他的恋人,从镜子里面,观看自己。

  一点烛光,稳稳的,不动。并不要求它固定在哪儿。

  那一点光明在两面镜子之间扩大,照亮幽暗中他们的luǒ体。

  他们独立地站着,同时看见自己和对方,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yù望。

  他们不约而同把头扭向对方,激动、惊讶。

  人很少能够这样观看自己。

  像这样,一起观看他们。自己在他们之中。他们就是我们自己。

  他们扭动一下身体,证实那就是我们。证实那就是你,和我。证实两个常常必须互相藏起来的形象和yù望,正互相敞开,坦露给对方。

  在两面镜子之间,转动、曲伸、舒展,让两个形象的差别得到夸张。

  让男人和女人的不同,被证明。

  你,和我。你和我的,不同。真的,世界上有这么不同的你和我,有两种多么不同的花朵。

  让明朗的和含蓄的都到来。让粗犷的和细腻的、昂耸的和dàng漾的,都开放。让不同的方式都被承认。

  诗人和他的恋人,互相牵一牵手。牵着手转换位置,确信这不是幻觉这是真实,确信这一时刻的不同平常。

  换一个位置或者再换一个位置。突然,紧贴……跪下……扑倒……

  随后,料必无比疯狂。

  那疯狂不能描写。不是不敢,是不能。

  是语言和文字的盲点。

  那疯狂很难回忆,无法诉说。因为它,没有另外的方式可以替代。

  它是它,或者不是它,别无蹊径。

  它本身就是词汇,就是语言,就是思想,就是想象的尽头。

  如果它足够疯狂,它就消灭了人所能够制造的、所有可以归为光荣或归为羞耻的语言。因为那时它根本的yù望是消灭差别。

  两面镜子之间是无限的空阔。当然那要取决于光的照耀。我有时想,两面相对的镜子之间,一支烛光会不会就是无限的光明,一点黑暗会不会就是无限的幽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会不会就是人间,一次忘我的jiāo合会不会就是一切差别的消灭……

  叫喊、呻吟、昏眩。之后,慢慢又感到夜风的chuī拂。

  慢慢的,思绪又会涌起,差别再度呈现。躺在烛光和幽暗中,他们,到底还是两个人。是具体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因之,在他们以外必有一个纷坛繁杂的世界。

  必定有一些不可把握的事物让人担忧。

  她说:“你是不是,爱我?”

  我想,诗人会说:“当然。”

  她说:“你,是不是只爱我?”

  我想诗人会说:“是,当然是这样。”

  她说:“但那是否,只是qíngyù?”

  诗人会说:“不。”他会说:“那是爱qíng。”

  她说:“可要是,要是没有我呢?”

  诗人L侧转脸,看她的表qíng。

  她说:“要是我还在南方,并没有到北方来呢?”

  她说:“要是我到北方来,可并不是到这座城市来呢?”

  她说:“要不是那天我在美术馆里迷了路,我就不会碰到你。”

  她说:“我推开了右边的门,而不是左边的门,所以我顺着一条走廊向西走,那时夕阳正在你背后,我看见你迎面走来,那时我们谁也不认识谁,我们谁也想不到我们马上就要互相认识了。”

  她说:“我完全是因为走迷了。我完全可能推开左边的门而不是右边的门。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可能就永远错过了。”

  她说:“这很神秘是不是?”

  她说:“两个人,可能只有一次相遇的机会,也可能一次都没有。”

  她说:“我们迎面走来,在一幅画前都停下来。那幅画,画的是一根巨大的白色的羽毛,你还记得吗?”

  她说:“我看着那幅画,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你就看看我,笑了,说:‘真对’。我说:‘你笑什么?你说什么真对?’你说:‘真的,这画让人觉得无比寒冷。’我们就一起在那幅画前站了很久,说了很多,称赞那位画家的天赋,猜测他高傲的心里必是有一缕像那羽毛一样的寒冷不能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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