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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58)

  她说:“其实,我完全可能推开左边的门,顺着向东的走廊走……”

  我想诗人会欠起身来看她,看她的光洁和朦胧,看她的实在,看光明和幽暗在那儿起伏、流漫,风在那儿鼓动。我想,L应该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

  她想说的是:“我对于你,是一个偶然。”

  她想说的是:“可女人,对你来说却是,必然。”

  她想说;“那为什么,你不会对别的女人也有这样的yù望呢?”

  我想,这样的时刻,男人必定只能扑在女人独特的气息里,迷茫地在那儿吻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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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人知道,随即她想说的必然还有:“那为什么你说,你只爱我呢?”必然还会有:“如果那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我是女人,为什么那不直接叫作qíngyù,而要叫作爱qíng?”然后还有:“那么你是不是只对我有这样的qíngyù呢?如果只对我才这样,要是没有我呢?”还有:“要是我们没有那个偶然的机会相遇,你的qíngyù怎么办呢?是不是总归得有一个实现qíngyù的机会呢?”还会有:“那时,你会不会对另一个女人也说‘这是爱qíng’,说这是唯一的,说‘我只爱你一个’呢?”

  多年来让诗人害怕追问的东西,随着夜风的chuī拂,纷纷飞来。他不由得抬起身,离开她,跪在她身旁不敢再触动她。

  并非是她、她的每一部分、或她的某些部分,神圣不可触动。而是她的全部,这样坦然的赤luǒ,这样平安、舒缓的呼吸,这样不经意甚至是放肆的姿势,平素的高雅矜持和此刻的放心自在,使谎言不能挨近,使谎言粉身碎骨。男人的谎言,在她安逸、朦胧的睡意旁,在童年般无猜无忌的夜风里,被捉拿归案。

  因而我清楚地看见,诗人对很多女人都有yù望,在过去在将来,有过,而且还会有。我早就知道他是个好色之徒。他为此厌恶自己,诅咒自己,但他本xing难移。他感到他永远都会这样。让自己变成一个纯洁的人,他甚至没有什么信心。任何时候,他都能在人群中一眼就发现那些漂亮的女人,还没来得及诅咒自己的幻想,幻想已经到来,已经不着边际地编织开去了。十几岁的时候他就对母亲说过:“妈妈,我怎么老在想坏事?”那时天上飞着一只白色的鸟,我记得那只白色的鸟飞得很高很慢,永不停歇。诗人的幻想也是这样,也是永不停歇。

  L向他的恋人承认:“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好色之徒。”

  L对她坦白:“吸引我的女人并不止一个,并不止十个。很多。”

  他说:“看见她们,我就感到快乐,感到兴奋。”

  他说:“感到她们的存在,才感到一切都有了希望。我每时每刻都在幻想里。除了幻想,我百无一用。”

  诗人对他的恋人说:“我幻想她们独处时的样子,幻想闯进她们独处时的自由里去,幻想她们并不因为我的闯入而惊惶,而躲避,而斥骂。为此我甚至希望我也是女人,但就怕那样反而见不出她们的美妙。我幻想她们的luǒ体、她们的声音、她们的温度、她们的气息,幻想与她们纷纷谈qíng做爱……”

  他说:“我的幻想一分钟都不停止,我的yù望一秒钟都不衰竭。但请你相信,我……”

  他说:“我并不曾胡作非为。”

  “不是因为你不想,而是因为你不敢,”恋人平静地说。

  他说:“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想。但是我爱你,这我知道。”

  他说:“如果是不敢,也是因为怕失去你。因为怕失去你,我甚至不想。”

  他说:“为了不失去你,我不想那样做,也不想那样想。”

  他说:“你别离开我,永远别离开我。”

  他说:“但我还是常常那样想,那幻想无法摆脱。毫无办法。”

  他说:“真的是毫无办法。在梦里,我梦见所有我喜欢的女人。没有人像我这样无可救药。”

  他说:“奶奶早就说过,我要毁在女人手里。”

  “或者是女人毁在你手里,”恋人平静地说。

  她安静地肆无忌惮地躺着。他跪在她身边。

  在光明和幽暗中,诗人看自己那朵低垂的花,心想他真的是不是罪恶之源?

  “你怎么不来?”她轻声地问。

  “哦……什么”他胆怯地看她。

  “你不是甘心毁在女人手里么?”

  “嗯?”他以询问的目光看她。

  “你不是要让我,毁掉他吗?”她的声音很轻,但是急促。

  随即的疯狂更是无可遏制,无法描绘。因为那独一无二的方式无以替代。

  “哦……”在那疯狂中他说,“你原谅我吗?”

  “我喜欢,我喜欢你的诚实。”

  “你饶恕我了?”

  “是的,哦,是的,”在那极度的欢乐中她说,“我喜欢你这么野蛮。”

  甚至无从记忆。只能推想在那一刻,在宇宙全部的轰响里,应该包含他们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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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在另一种时间,L的恋人会有另一种qíng绪。另一种qíng绪,会使她对诗人L的坦白有另一种想法。

  无法使恋人们的狂欢之夜无限延长。激流奔涌过重山峻岭,冲进开阔地带变得舒缓平稳的时候,另一种qíng绪势必到来。所有的海誓山盟都仅具现在xing,并不能保障未来。与其认为这是海誓山盟的悲哀,不如看清这是海誓山盟的起源。对于别人的qíng绪,我们无从把握,我们害怕在别人变化了的qíng绪里受到伤害,所以我们祈灵于海誓山盟。海誓山盟是掩耳盗铃式的恐惧。海誓山盟证明孤独的绝对。这并不怪谁,这是我们的处境。就像童年那个秋天的夜晚我抱着一只破足球回家的时候。因此我们一天天学会防备,学会把握自己。要坦露还是要隐藏,自己可要慎重。还有一个词,“自重”,说的好像也是这个意思。但诗人,他宁可毁掉自己。他不仅要坦露的ròu体他更要坦露的心魂,此人执迷于真象。

  但另一种qíng绪,会是一样地真切、qiáng烈、不可遏制。不一样的是,它要超过坦露本身去看坦露的内容,便又在那内容里看见别人的不可把握,看见因此自己可能受到的伤害,看见了孤独的绝对。

  另一种qíng绪随时可能产生,甚至并不听由自己把握。具体而言,是诗人和他的恋人在一间借来的小屋里同居了很久之后,是诗人L终于得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之时。诗人说:“也许我们不妨结婚吧?”他的恋人说:“为什么?”那时女人忽然有了另一种qíng绪,便跨越过诗人的坦露去看那坦露的内容:那个如梦如幻的小姑娘是谁?在酷热的夏夜他一遍遍地给她写信的那个少女,她是谁?那个“不要说四十岁,八十岁也埋没不掉她脸上的童话”的女人,是谁?那些纷纷走进诗人梦里的她们,都是谁?她们曾经在哪儿?现在她们到哪儿去了?有一天她们会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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