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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149)

  “这么说还是不够痛快。”司令官说着站起身,探出一只长臂、越过桌面,朝光头青年伸去,随即紧紧握了手儿,又环视诸人一圈,道,“各位,这位老弟台功在家国,莫说邀荐十四位贵客前来,就是一百四十位,咱们也没有二话可说——是罢,舰长?”

  舰长也跟着站了起来,道:“当然当然。‘上元专案’是维护国本的一个案子,我仅知其梗概,久yù闻其详,既然老弟亲自参与了,倒可以在这航行途中说与咱们听听——”

  “不不不——”光头青年摇着手,竟有些窘急之状,“不值得说的、不值得说的,我也不会说、说不上来。”

  倒是司令官好整以暇,又挤弄了一阵眉眼,示意大家复座,转脸低声同舰长道:“既然如此,那么这批同志便无须‘清点’了罢?”

  舰长点点头,看一眼腕表,道:“马上就要过上海了,届时得全舰熄灯,否则岸上瞅见动静,来一个乱枪打鸟,咱们就断无活路了。这样罢——各位先请回铺位去,闯过了这道鬼门关,咱们再作打算。”

  这么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似乎就是端午节这天“夜审”的结论和判决了。家父当时只知道个人逃过一劫,而国家和政府却正陷入一个其大不知凡几的灾难之中。这个几乎可用“沦亡”二字形容的灾难弥天盖地而来,改变了数以亿万计的中国人的命运。然而在离开舰长官厅的那一刻,家父的肩膀上按过来一只温热厚实的大巴掌,他扭脸一看,与光头青年四目jiāo接,听见对方低声说了两句:“一切不会有事的,请您老放宽心。”

  家父当下愣了愣,只觉那掌心传来一股源源不绝的暖意。在接下来有如行走于迷宫之中的几分钟里,光头青年告诉他:这艘军舰原本是要航向一个叫海南岛的地方,彼地隔绝于广东省雷州半岛徐闻港外海,应可作为“国府”秣马厉兵、养jīng蓄锐的复兴基地。若能在海南岛稍事喘息、再图反攻,大局当在三数月后略有转机——因为广东省毕竟是国民革命发源之地,huáng埔建军、子弟皆出于此,料应在结合闽、桂、黔、川各省兵力之后培元固本,可效抗战时期拉长所谓“前后方战线”的攻守之略徐图剿匪。只不过此舰负载过于沉重,船身吃水太深,经不起一点风làng。且行进迟缓、燃油益耗,如此贴岸潜渡,虽然能节省一些油料,却要冒上极大的风险——因为沿岸港市之沦陷敌手者皆有海防重pào设施,一旦算计得不准,在白昼时分通过火网覆盖之地,便有遭敌击沉之虞。然而,光头青年却如此作结说:“吉人自有天相。在下是这么想的:既然能苟全xing命到今天,就一定见得了明日!”

  家父回到那两席大的小天地里,什么旁的话也没说,只对家母笑笑,抬手按了按家母的肩膀,道:“吉人自有天相,既然活到了今天,一定见得了明日。”

  家母则回了他一句:“你的手好烫,莫不是发烧了?”

  家父在回忆到这里的时候突然顿了一顿,冲我苦苦一笑,眼角涌出两泡清亮的泪水来、哽着声道:“我既没生病、也没发烧,心里憋着一股子窝囊,跟谁也没法儿说——”

  “什么窝囊?为什么不能说?”我有些慌,打心底发起怵来,生怕他一个忍不住掉下眼泪、或者放声哭了,那我还真不会对付。

  家父几度yù言又止,双唇抖颤开阖,仿佛也畏恐着一旦说出了什么,便控制不住自己的qíng绪。如此过了好几分钟,才勉qiáng撑持住脸颊上的肌ròu,反而“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口中连连“喀——噫”、“喀——噫”地喟了几下子,摇头道:“那司令官训斥得一点儿也没错,我、我……我是、我就是阵前脱逃!那位‘帮朋’是个明白人,当然知道上了船就等于是逃命,所以在上船之前,才刻意隐瞒去向,这份心思,何等深刻?”

  “我不懂。”

  “试想,我当年在总监部处理的最后一件公事,正是为各兵站盘点物资、清查账目,完了这份差事,怎么会不知道大军将有异动?”家父深深皱起眉峰处几道刀雕也似的山字纹,道:“又怎么会不了解部队糜损耗溃的状况?坦白说,我的确猜想过,青岛是守不住的,只没料到启碇不过十天就失守了。可是话说回来,临行之前那位‘帮朋’万一挑明了此行就是弃守、就是撤退的话,以我一个在职科长之身,我有脸上那艘船么?”

  我没接得上腔,更不忍再看这忏悔着的老人脸上的表qíng——在这一刻,我并不知道他把我从一个又一个首尾残缺不全的故事碎片之间拉到如此令他锥心刺骨的内疚里去究竟有什么目的?也许——我想,也许他已经无法承受那恐惧忏悔的巨大寂寞了罢?

  “我是擅离职守!我是临阵脱逃!我是贪生怕死!而且我还装糊涂!”家父并没有如我所料的哭泣,反倒“嗬嗬嗬嗬”笑了几声,喘两口气,继续说道:“要不是遇上了这位‘帮朋’,你爸爸死在青岛原不足惜,绝了张家门儿的香烟也是命中注定;可是没走上后半辈子这一程,我便永远不会明白自己曾经是多么没出息的一个人——没能明白这一点,连前半辈子都是白活的。”

  对于这个垂暮的老人而言,一生之中似乎有那么一个类似马拉松赛跑的折返点一样的东西,它卡在自青岛渡海南下的半个多月的航程上。如果一定要利用地图来标定那折返点的位置,我只能猜测它在东海磨盘洋南方的韭山列岛和大目洋的台州列岛之间,也就是当那艘载着近三千名官兵的军舰趁夜悄渡上海港南水道的第二天,时值子夜,那折返点出现了。

  当时家父一阵内急,巡遍前后甲板上的排水口——舰上称之为简易厕所的设备——其实就是以两块防波盾板作“L”型掩蔽,不论大解小解皆在盾板外侧向风迎波、出之于排水口中。至于守候者则在盾板另侧自成一行伍蹲踞。据说正由于官兵人数太多,是以十二个简易厕所前终日蹲着人丁,蜚短流长、谣言臆说,皆自此处滋生。司令官放探子查谣源,逮住几个爱嚼舌的,给扔进了舟山和渔山列岛附近,仍不能平息这种“野谈稗说”。倒是有一伍人给突来的恶làng卷入海中灭顶,稍稍吓阻了些闲言碎语。

  谣言却注定是迷人的。不多时又哄传全舰,其夸张离奇、荒诞无稽者不胜枚举。有谓此舰的目的地并非海南岛,而是菲律宾吕宋岛。因为“老头子”早有先知卓见,见神州已成鼎沸鱼烂之势,遂遣特种舰队于数月前登陆吕宋之拉瓦格、维gān,杀其主而自立,准备在彼地建一基地,待日后另谋反攻大举。

  另一个谣言则说:此舰白昼由北而南徐行,等到夜深人静、灯火管制之后便掉转首、由南而北疾驶。反正是伸手不见五指,又无人能上舰桥识别罗盘等仪器之定向,是以昼行虽长、夜行虽短,整个航程不过是在一片汪洋之中大绕圈子。至于为什么这样绕圈子,放话者无不沾沾自喜地说:司令官图的是保存jīng锐战力,不忍仓卒接敌、无谓折损,要俟陆上一场恶仗打得差不多了,再择期择地登陆,坐收渔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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