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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150)

  还有一则是这样说的:此舰其实是一艘谍报舰。胜利复员之后,举凡冀南、鲁东、皖北部队中的特务人员此番皆应召回军,登舰会师。白天无话,宵禁之后这批为数不下千人的特务便开小组会商讨、研判,纠举同舰官兵中涉嫌通敌叛党之徒,随即出手处决,再将尸身投入波涛之中。这一则最为骇人听闻,却也流布最广且颇符实况——因为它不但解释了舰上何以多出来将近两千口军民男女的来历,也坐实了每夜严格执行灯火管制,以及无端有人遭逮捕而抛掷入海的事件。此说一出,人人自危,争相转述——因为若不同他人一道渲染,便反而容易招致怀疑自己就是特务了。

  对于置身于妖言妄语、如坠迷雾之中的这种境况,家父自然不能不惊心动魄,起码在他亲赴舰长官厅、往鬼门关前绕了一圈之后,对这一则怪谭有了独特的体会。毕竟,老漕帮究竟与保密局有什么样的关系?舰上除了那“帮朋”带来十三口人之外、还有多少帮会人物?此外,司令官和那“帮朋”应对之间所提到的“上元专案”又是什么?这个专案如系特务作业,是不是同舰上渲天涂地、漫东漶西的谣言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瓜葛呢?

  家父怀着这一肚子狐疑和排泄物绕甲板周行数过,偏找不着一处闲置无人的简易厕所。待踅过舰尾,忽一眼瞥见离港前在码头上见过的那具吊车器械正端端杵在下层甲板上——但见那器械教六根粗大的钢缆给牢牢系住,底板伸出后舷五尺有余,前方则掩翳着一座丈许宽的绞盘以及大大小小数十百个严丝合fèng的齿轮装置。家父心想:若是能绕行至下层去,双手扶握钢缆、固稳身形,走出几步之遥,便可蹲踞在那车板末端,遂行方便。如此前方还有绞盘和齿轮装置的屏障,要比防波盾板更形隐密。

  孰料正当家父蹑至舰尾、准备出个野恭之际,忽然听见有脚步声渐行渐近,杂沓间还夹着低言悄语。一个说:“脚下留神!风大,不好走。”

  另一个接着说:“要不是人命关天,也不好吵扰老弟台一场清梦。”

  “不妨事。可人是怎么卡住的?”

  家父倾耳细辨,听出第一个说话的是舰长,第二个是司令官,第三个则是那光头青年——在那个夜黑风急的子夜时分,家父只知他是那位“帮朋”,一时间还没想起他听过一次的那个名字:欧阳昆仑。

  在那令人猝不及防也难以逆料的一刹那之前,家父只听见这短短的三句话。事后回想起来,光头青年那句“可人是怎么卡住的?”以及司令官所谓的“人命关天”应该是指同一件事,也就是有人卡在船尾下方某处,亟待救援,舰长和司令官才将熟睡中的光头青年叫醒,前来助一臂之力。然而紧接着发生的一切却令家父惊骇莫名,一泡屎登时缩回腹中,凝结成岩坚石硬的满肠块垒,若非数日后军舰在基隆港暂泊之际、家父吃了一挂香蕉又喝了几升凉水而导致腹泻,则后果不堪设想。即使在溯忆当时qíng景的当下,家父那一双原本略有些脱眶的眼珠却猛地聚拢了,仿佛看见一只飞天夜叉迎面扑来的模样儿,道:“那光头青年踩着小内八步,三两下跃至吊车板的后沿儿,倾出上半身朝下一打量,不料却在这个当口,从吊杆之上砸落了一方物事——”说到此处,他闭上眼皮,轻轻地摇起头来。

  对于写了不知多少万字小说的我而言,实则也很难jīng确地描述出一个曾经折磨家父长达四十三年的惨烈场景,简而言之,在淡薄的月光敷泻之下,一块有如断头台上的巨大刀刃般的防波盾板在转瞬间切下了光头青年的脑袋,而那失去了意志和力量支撑的残躯也几乎在同时蹶落于浓黑如墨的滚滚浊làng之中。

  舰长和司令官既未jiāo谈、亦不曾停顿,双双不约而同地四下环视一圈,扭头便朝前舱的方向去了。家父早已吓得腿酸脚软,根本立身不住,只好蹲伏身子,两臂紧紧抱住舷边一根柱头,任由遍体上下的jī皮疙瘩此起彼落,只巴望着赶紧打来一记大làng,劈头罩脸把这噩梦惊醒也就算了。

  然而天不从人愿,làng头没来,那吊车里却倏地蹿出另一条黑影——不消说,方才松动吊杆机关、凌空砸下那方盾板的便是此人了。这人身形极瘦、有如猿猴,步法更奇、可比鹊兔;才jiāo睫间,便翻身纵出那障蔽层层的齿轮组具之外两丈多远,立于廊灯之下。这时,廊内伸出一只手来,指间夹着一支点着的香烟。这人接过烟,深吸两口,回头眺一眼先前光头青年落水的方向,便也闪身入廊,失去了踪影。若非那两口烟、一眺眼的短暂伫留,加之以昏huáng凝聚的灯光,家父是不可能看清楚的:那人正是“哼哈二才”中的施品才。

  折返点。家父充满懊悔和迷惑的一生之中最重大的转捩于焉浮现。他抱着那根冰凉的铁柱,瞑闭双眼,听见自己的脑袋瓜儿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柱上的铆钉,却怎么也敲不去片刻之前那一幕残忍的qíng景。

  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刻,家父才赫然发觉:当初慌慌张张、匆匆忙忙上了船,既不是为“转进”,也不是为“反攻”,更不必美其名曰对“党国”的忠贞和对“共匪”的唾弃,其实纯粹只是舍不得捐躯送命的一次逃亡罢了。根据我的揣测,目睹欧阳昆仑身首异处的整个过程,不但带给家父无与伦比的惊恐、骇怖,也激发了他——作为一个逃亡者——前所未有的同qíng。他不得不bī迫自己追问一个死者根本来不及发出的问题:“为什么?”恐怕也正是这个问题使所谓的同qíng不只是在一刹那间跌宕起灭的悲哀和怜悯,而产生了持续的力量。

  在脑海中撞击既久,那“为什么”就自然会歧生出各式各样的句子,比方说:“为什么要害死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我?”、“为什么要用这种yīn狠毒辣的手段?”还有,“加害者和被害者为什么都与老漕帮有着深厚的渊源?”……恐怕也正是这一波未平、一波继起、层层相衔、扑云覆地的疑问辐辏而至,形成了家父此生的那个折返点——他尔后数十年岁月的生命便步上一条为这些疑问寻找答案的道路。

  就事实部分的回忆来说,通过这个折返点之后的渡海之行也变得极其简略:船行又过五日,远远可见高cha入天的险峰峻岭兀立于东南方的海上,有人说到了蓬莱仙岛,有人说到了巴布烟海域,也有人说到了海南的七洲岛。众人纷纷挤近舷边远眺,竟将一名大腹便便的华服妇人挤得破水临盆,不得不抢忙送入官厅,并广播全舰问讯:若有通晓接生之术的产婆子,速至官厅报到。

  广播同时宣布:海上高山乃是蜃影,并非实地实貌。于是又有传闻:船行至见山之地名为东引,乃是台湾海峡北端的一个小岛,至于耸入云霄的高山则是台湾岛的中央山脉。每年到农历五月中,台湾岛上的大山便不知怎地透过那上天下海的折she手段,投影于东引岛外数里之遥的海域——此事凡闽台间渔民无不知晓。至于舰上如何有人知之、述之,家父却未及详查。总而言之,那广播再三辟谣之余随即宣布:本舰因油料耗损过甚,无法径赴海南,须先至台湾岛北端之基隆港停靠加油,舰上官兵眷属如yù登岸停留者须先至前甲板第二排水口旁登记处办理入境手续,未登记者不得擅自离舰,否则一律按违反戒严法逮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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