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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151)

  这厢三令五申才告一段落,那厢连绵矗立的大山蜃影果尔在不久之后便消失了,众人意兴阑珊,正yù散去,舰上警号又呜呜然作鸣不已,一时间众人纷纷去来、不知如何趋避,只见东一撮扛枪的、西一丛提水的、前一堆捧着锅碗瓢盆的、后一拨抱着衣衫被褥的,全都骛乱到一处来了。那刚刚在第二排水口简易厕所旁架设起来的临时登记处冷不防叫人cháo给冲了,桌椅翻飞,落下海去。好半晌警号停息,才有人传说,是个手笨脚拙的产婆子生炭炉烧开水时不小心踢翻了炉座,差一点把官厅给烧了。所幸产妇洪夫人命尊福大,母子平安。只那初生的婴孩似乎受了些惊吓,啼哭不止,其实并无大碍。舰长已经派人熄了火,收押了那婆子云云。

  彼时家父和家母则商议着如何定一去留。船行多日,家母已经受不了风làng颠簸,时时犯呕作吐,非但饮食饭浆不能在腹中稍留,最后连huáng绿胆汁都吐得竭泽涸辙,眼见是撑不住了。家父叫那天夜里的一幕残杀吓凉了心,自然也以为该及早下船登岸,另觅栖枝。可是引介他上船的人不明不白地枉送了xing命,司令官和舰长——乃至于“哼哈二才”——会放他一条什么样的生路呢?家父若骤尔去办什么离舰入境的手续,难道不会吃他们再拿问一场、又落一个阵前脱逃的罪名吗?正踌躇懊恼之际,帆布篷突地掀开,天光炫然抢入,棚外歪探着一条人影,居然是那施品才。家父慌忙敛襟起立,未料那施品才却笑盈盈地咳了几声,问道:“您老若是想去台湾,我给您老办手续去。”

  当下如蒙大赦的家父无暇深思:这些行事诡谲莫测之人如何就这么轻易地开脱了他?及至手续办妥,两个和他曾有一面之缘的校级军官负责唱名核发台湾入境签证之际,他才发现:不只是他和家母获准离舰,另外还有九名与他在青岛同桌吃过一顿饭的人物也冒出来了。在临行之夜的筵席上,家父鼻梁上少副眼镜,脑海中多份担忧,只顾着盘算去留之计,未遑注意其他,是以对同行者究竟是些什么角色其实全无印象。这回一唱名,瞅见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才忽地想起来——只不过这么一留神,竟又瞧出了蹊跷——犹忆行前那“帮朋”曾经语及,同行者乃是青岛地面上一些“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在帮前人”。家父自忖读过几年师范、祖上不知几代以外也确有像张荫麟之流在朝贵为天子师的京官儿;然而若不把“满腹经纶”当成过耳可忘的瞎恭维,甚至认真以之自况,则未免忘形了。可是放眼细观那九人,其中有两个妇道,皆是村姑模样。一个似乎怀着身孕,年约二十上下,满面病容愁色,更添几许粗夯之气。另一个年岁不下四十的,头上糙糙裹了块青巾,难掩一丛焦huáng虬结的乱发,右腿显见已然瘸跛多时,看qíng状,应该也是个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嫠妇。在这瘸妇人身后还翳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男孩儿,高额隆准,仪表倒非凡品,只可惜一双黑瞳不时地闪烁游移,神色也显得yīn郁不定。非但这三人不似“满腹经纶”之辈,另外六个看来更颇类胡匪响马者流了——或许是半个多月以来在这汪洋大海之中餐风宿露,未暇栉沐所至。家父不知道自己的体面如何,却不管怎么看那六人都觉极不顺眼。

  第一个年纪也在四十左右,脸上生着无数麻斑和两道奇长的寿眉,穿了身藏青色的中山装、土huáng卡其布裤,已然颇经年月,边边角角磨损之处不知凡几。此人要算是六人之中较斯文沉静的——鼻梁上挂着副度数不比家父浅的近视镜,孑立于人圈以外稍远之处,手中握着柄放大镜之类的工具,正读着一本不知内容为何的小书册。

  另一个看来也与他人不甚熟识、热络的是个身形十分颀长的高个儿,岁数恐怕要比头一个还要略长五六岁。只他手里随时舞拶着两支银筷子,无论是仰观穹宇、俯览波涛,时时流露出一股顽皮欢快的佻达模样儿,是以倒显得不如前者老成。这人只顾俯身同那皱眉苦脸的年轻孕妇说话,似要逗她一展愁容。未料那孕妇鼻头一红、眼眶一润,竟哭出声来。倒是这大个子浑不以为意,仍自说笑不歇;看得一旁的家父不觉火冒三丈,直yù冲身上前教训几句。无奈再思之下,又觉得这么不分青红皂白、趋管闲事,未免忒嫌莽撞,遂扭头回身,假作不见。

  另一厢的四人则像是一伙旧识,粗看眉目,年齿多在四十上下。一个紫脸汉子穿着一袭连身长袍,生得亦十分魁梧。他一面同其他人说着话,一面不停地摇晃着一只虚虚握住的右掌——看那姿态,犹似凌空运笔、正写着一个又一个无形无状的字体。要说这人腹中有什么经纶,倒也窥看不出。尽他唇上颔下一大圈儿又浓又密的胡髭,望之便不似善类。

  站在这紫脸大胡子左边的是个相貌更为奇古的怪人。此人两撇八字眉活似戏台上专扮赃官的三花脸,却长了只又挺又长的悬胆鼻,鼻根发自眉心,眉毛以上寸发未生,现成是个牛山濯濯的秃子,正扯直嗓子同他对面一人在争议着:“我不过是依天象说人事,天象所布列的是什么,我便说什么。你信便信了,不信也就不信,怎么诬我造谣?如今咱们‘身在曹营’,这不是陷我入罪么?”

  站在紫脸大胡子右边的是下巴上生了一丛huáng色短须的汉子,相较之下,身形略微矮些,一张嘴露出两枚又长又白的门牙,也不甘示弱地呛了回去:“人家孝胥老弟只身来了,妻儿音信杳然,心下岂有不忐忑之理?你若是个识相的,便学咱们这些ròu骨凡胎之人,尽把些教人安心的话儿说几句。什么‘一年生死两茫茫/万里秋荻莫思量/汉祚凋零辞故垒/偏听断雁滞蛮荒’?分明是沮丧人家夫妻父子团圆的巴望。你不说,人家会当你个哑巴么?”

  “这有什么好沮好丧的?”秃子抗声顶回,气势更盛了些,“象辞是这么说的,我总不能给改了罢?再者,依此行所见所闻而言,这诗意也无不吻合。此外,我说‘一年生死两茫茫’,而非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孝胥难道不该稍事宽心么?忍它个一年,一家人也就好生团聚了,这不也是番巴望么?你‘痴扁鹊’既不知天、亦不知人,三字合该只当得一个‘痴’字。”

  被唤做“痴扁鹊”的大板牙正待分辩,却听背对家父一名赤颈赤耳、想来是张关红脸的汉子忙劝解道:“小弟家务就让小弟一人挂心罢了,两位兄长切莫为此伤了和气。”

  秃子哪里肯让?又口沫横飞吐诉了一阵,好半晌才让紫脸大胡子给劝住。其间家父着意思忖了一回,想那七言绝句不过就是江湖术士割裂采撷些前人名句而来的文字游戏。首句窜苏东坡悼亡之作《江城子》的“十年生死两茫茫”而来。二、三句中的“秋荻”、“汉祚”、“故垒”又是侵夺刘禹锡《西塞山怀古》的“故垒萧萧芦荻秋”和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五》的“运移汉祚终难复”而来。至于末句,则分明是挖凿了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的首尾句意,拼凑“城上高楼接大荒”和“犹自音书滞一乡”而成的。倒是这几首古人佳构非悼亡、怀古,即是远地相思之作,被这两人把弄来、说解去,当真略有些许慨陈当前处境的意思。家父为之一沉吟,暗道:莫非此去竟须经年?转念及此,不免益发烦躁,再打量这些人物,更不觉他们有什么“满腹经纶”的气质,倒是洋溢着几分剑拔弩张的糙莽味,嗅之颇为厌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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