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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齐传_史杰鹏【完结】(47)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有家人来禀报,长安令胡建求见。桑弘羊哦了一声,挥挥手,道,让他在前堂等候,老夫待会儿就去。家人答应了一声,恭谨地出去了。桑弘羊道,没想到今天是休沐日,也一刻不得闲,竟找到家里来了。婴齐讨好地说,“仲山甫之德,柔嘉维则”。大夫君德高望重,天下人免不了都想拜见,一瞻风采。

  桑弘羊见婴齐把他比作周代有名的贤相仲山甫,脸上也不由得有些喜色,道,寻常人我也没什么兴趣,但是这位胡建,却是个刚直之士,先帝也表彰过的。久闻这个人不修私交,今天来找我必有公事。你先在此等候一阵,我让犬子迁来陪你。说着他吩咐家人,将桑迁叫来陪婴君,嗯,还有桑绯,也一并叫来,我们桑氏本也不讲那么多繁文缛节的,既然来了内室,那就更不必

  那么迂腐了。

  等桑弘羊出去,没多久,一个青年男子走了进来,他长得面目俊朗,身材修长,穿着一身飘逸的儒服,见了婴齐还紧走几步,低头拱手施礼道,得见婴君,有幸有幸。婴齐赶忙离席还礼,心里暗赞,这桑迁长得一表人材,还如此谦恭下人,和他父亲风格真不一样。他们坐下攀谈了几句,桑迁谈锋甚健,都是些儒术的内容。婴齐本来不习儒术,好在当年做沈武的掾属,沈武常告诫他不要仅仅当一个文法吏为满足,按朝廷现在的趋势,单纯的文法吏将来一定会渐渐式微,所以他也跟着沈武读了些儒家经典,主要是《春秋》、《礼记》之类,虽然和专门的博士比起来太驳杂不纯,但较之一般的文吏,究竟还是有些储备。桑迁见婴齐谈起《儒行》一章颇为激昂,不禁拍案喜道,开始家大人对下走说欲招婴君为婿,下走私下里有些不以为然,认为不过又是一个文法吏罢了。现在听婴君的言辞,下走实在惭愧了。

  婴齐暗呼侥幸,幸得当年听从沈武,学了一点东西,否则竟是暗地遭人鄙夷而不自知。他刚才讲的这篇《儒行》的确言辞激昂,曾让自己心潮澎湃,如果说自己为吏也有一点理想的话,那还离不开它的教诲。如果桑迁也喜欢,那自己和他也算是一类人了。那桑绯久和乃兄一起受学,如此看来也在心里鄙视我也未可知。他这样想着,侍女进来报告,桑绯也已经到了。接着,一个明媚的女子飘然而进。

  桑绯身着淡红色的衫子,上绣稀稀落落的青色的信期绣,显得雅致洁净,腰间系着几块半圆形的玉佩,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清脆悦耳。婴齐上次见她时,因为桑弘羊在座,根本没敢抬头,也不知她长什么样,当时的心中喜欢,不过是因为她宛如莺啭的声音和雍容的举止,以及她举着漆盘露在袖外的一双皓腕。这次他大着胆子抬头迎着她望去,正好和她打了个照面,心里既不感到特别的欣喜,也没有什么失望。还算是他喜欢的女子类型罢,他喜欢这样的脸形,椭圆丰颊的;他喜欢这样的肤色,雪白光润的;他喜欢这样的头发,漆黑曼长的。她虽然不像当年的刘丽都那样姣丽,但饱满红润的唇,和白色的脸蛋相映,也让他登时就有亲近的冲动。他这时心下暗叹,我这时还会记起自己所受妸君的伤害吗?原来人都是这样寡情的,所谓的失恋,不过是因为没有相仿或者更好的替代品罢了。这情况,无论男女都是一样的罢。

  桑绯被他迎着目光直视,有点羞涩,立刻转过了脸去,在她哥哥旁边坐下,低头道,敢问婴君一路无恙?

  婴齐受宠若惊,道,多谢挂怀,有桑大夫的文书,一路都可在官府廪食,

  顺利得很。他也不想说出路上的坎坷来。

  桑绯哦了一声,没说什么。婴齐乍见美人,有点局促,不知道说什么好,但这样沉默着,似乎又别扭,于是没话找话道,久闻桑大夫之女为国色,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这句话刚出口,又有点后悔,这算什么?夸奖?是不是显得太不庄重了!他自幼在豫章里巷长大,目睹许多游侠少年和里舍女子搭讪,往往是不吝夸奖,极尽肉麻之能事,他起初认为这些浪荡子的伎俩未必能够奏效。而过不多久,往往就有他们欢好的传闻,于是渐渐相信这是世上男子讨好女人的上佳手段。虽然自己一向不曾用过,但刚才在这场合猝然脱口而出,连自己也有点不敢相信。毕竟这是在公卿的府第啊!

  桑绯果然眉目越发疏朗了起来,但嘴上却说,婴君过奖了。不过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婴君何不慎之?想是刀笔吏做久了的缘故罢。

  婴齐一听,脸红过耳,心里想,她竟是这么瞧不起自己的出身的。不禁暗叹了一声,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桑迁听妹妹这样说,打圆场道,妹妹说得过了,婴君刚才不过是句客气的话,何必当真?我刚才和婴君聊了一阵,婴君饱读诗书,可不是单纯的刀笔吏可比啊!

  嗯,桑绯道,既然如此,那我刚才言语得罪了。不过婴君既要客气,何必只说容貌,以貌取人,殊不知德行更加重要呀!

  桑迁道,妹妹说的哪里话。人家婴君并未和你有过接触,能看见的暂时也只有你的容貌,自然也只有在容貌上客气一番了。

  婴齐起始有些羞愧,而见他们兄妹这样龂龂辩论,又不觉有点好笑。这兄妹俩读儒术真是读得有点迂腐了,难以想像桑弘羊自身文法精悍,一双儿女竟如此天真,不谙世事,看来他日门庭注定会衰弱,这是毫无疑问的。在朝廷做官,毕竟不是谈论诗书啊。

  他插嘴道,桑迁君不必为下走辩解了,下走不过是一介小吏,见识本来就浅陋,不敢烦劳君为下走文饰。但下走从小也侧闻儒书有云:“王如好色,与众好之。则无过矣。”难道好德好色不能两样兼之吗?又况且《诗》的第一篇“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不也是谈好色而不过的吗?当年孔子南游,到了楚国的阿谷之溪,有一个少女在溪畔浣纱,身上却佩着玉佩,孔子说:“这个女子是适合和她谈谈的。”于是真的跑了去,对那女子没话找话地说:“观子之行,穆如清风。不悖我素,和畅我心。”圣人见了美女犹且如此,何况我辈凡俗。刚才下走见君玉佩叮当,所以敢大胆赞扬,虽说是夸赞容貌,但也未

  尝不是因为玉佩的“德音”,君责人何其太苛!

  桑绯愣了一下,吟道,“愔愔良人,秩秩德音”。君曾读过《韩诗》吗?妾身敢问师承?

  婴齐知她念的是《秦风·小戎》里的句子,而且是韩诗一派,因为其他三家的本子这句都是“厌厌良人”,他笑了笑,答道,不敢,臣自幼生长于江南鄙巷,何尝有什么师承。只是当年在豫章县,跟着豫章太守沈武府君读了一点儒书。后来跟随沈府君在长安为吏,又结交了博士韩商,时时听他谈说,颇为喜欢。可惜当时吏事繁冗,没有太多时间从韩君受教。刚才这段故事,的确是听他说的。当然,对于像君这样儒术精湛的人来说,自然不值得一哂了。

  桑绯轻叹了一声,道,婴君年纪轻轻,所结交的多是长者,也还不错了。刚才妾身多有冒犯,歉甚。不过《韩诗》究竟驳杂不纯,不如我们《齐诗》精严丰艳,辞义皆达。君春秋正富,何不正经从学,妾身可以为婴君找个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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