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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_严歌苓【完结】(71)

  "你为什么老要让别人亏欠你呢?!"他有点生气了。

  "我没让别人亏欠我……"

  "你就让我亏欠你,永远还不清你,把人家都变成乞丐,你永远做施主……我再问你一句,你要不要?!"

  他把手里的纸包往她面前一杵。

  "不要。"

  "真不要?"

  晓鸥毫不动容地转开脸,眼睛看着前面的海水:早就失去贞洁的海水。

  "那我就把它扔海里去。"老史威胁道。

  什么都可以扔海里,输光的赌徒把自己扔海里,赖了别人太多账的人被扔海里,岩石沙土垃圾被当作填海物质倒进海里,妈阁的好脾气大胃口的海反正是给什么吃什么。爱扔就扔吧。晓鸥把这段文不对题的话是面对着海讲出来的。

  "晓鸥,你别担心我,小小在温哥华开了个家具店,卖的是她偷偷藏起来的大叶紫檀和红酸枝,都是我早先做的极品,我不知道她私下留了一手。昨天她在电话里告诉我的。她不会回北京了,让我也去加拿大,我们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差。这钱你还是收下吧,别闹了,啊?"

  晓鸥的泪水流下来。人家的日子马上要言归正传,又都各就各位了,自己的儿子也马上会在大学找到自己的位置,只有她和自己的影子做伴。

  十八万多一点就能让他的良心好过一点?让他觉得他在她心里留下的窟窿小一点?她一把抽过纸包,向海里扔去。

  老史被一声惊叫噎住了。

  接下去,两人看着海水慢慢舔舐着纸包,慢慢咀嚼,然后吞咽下去,跟吞咽垃圾一样,真是给什么吃什么,好脾气、大胃口的海呀。

  当天晚上晓鸥看到老史几个药瓶掉在浴室的垃圾筐里,里面的药片还半满。就是他每天必吃的几种药片。像空气和水一样离不开的药怎么被他扔了呢?她仔细看着瓶子上的说明,精神药物:抗焦虑药物、抗癫痫药物、抗抑郁药物。她把它们的拉丁名字输入谷歌搜索,发现了英文药典上的详细说明。怎么想一个人也不会同时得焦虑、抑郁、癫痫吧?第二天她找了个心理学精神病学专家咨询,大夫说这三种药合在一起,很可能治疗的是躁狂性抑郁症。不少富有创作力的人或轻或重地受着这种精神疾病的折磨,比如舒曼、凡·高、拜伦、弗吉尼亚·沃尔夫、海明威等等各种文学或艺术天才。他们最佳的创作状态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癫狂状态,超出控制是毁人毁己的。这些药物可以救天才们的命,也可以保护他们的亲人不受他们暴虐,但会以牺牲他们最巅峰的创造状态为代价。就是说,吃了药的天才们会慢下来,变成"好人",和寻常人共处而不折磨他们;但他们每天必须挣扎着穿越药物的浓雾,去采收上天给予他的全部天赋中的那一点点零头去创作,大部分天赋只能随它流失,随它浪费。因为要采收上天给予的全部天赋,需要怎样的病态速度?那种病态速度就是他们的躁狂,他们的抑郁,他们暴君式的对己对人的态度,但最终还是被那病态速度落下,因而自残。大夫告诉晓鸥,吃抗癫痫的药,不见得是老史患有羊痫风,和另外两种药合在一起,可以合成一味理想的药物,用来削平患者情绪疯狂的涨幅和跌幅,也削平他最敏锐的创作状态。

  老史为了保住晓鸥不受他暴虐而坚持吃这些药,每天挣扎着穿越药物的浓雾,浓雾使他的灵感支离破碎,他拼命地抓,拼凑……仅仅因为他想让晓鸥得到一个好人,一个可以共同在阳台上喝喝茶,聊聊天,海边散散步,一同下下小馆子的正常男人。

  她从大夫诊室回到家,给老史打电话,说他的药瓶子都掉到垃圾筐里了,是否需要特快专递给他寄到北京去。他 却说药是他存心扔的;他不需要那些药了。为什么不需要了呢?现在她明白那些药对他有多重要。不再重要了,因为他不必让他身边的人认为他好,觉得他好相处;相反,他们爱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认为他不可理喻也罢,认为他是魔鬼他也无所谓,离开了她晓鸥,他无所谓别人是不是觉得他好,他乖,他正常,没人他妈的值得他在乎,反正儿子已经离家去美国上学了。为什么只在乎她晓鸥呢?因为他爱她。他从来没跟她说过,也从来没跟自己承认过,但他现在向两人承认,他一直是爱她的。

  "晓鸥,想你的时候,我会给你打电话的,或者给你写短信。"

  晓鸥答应了。

  她挂了电话就去办理改换手机号码和家里电话号码的手续。她要就要"全部",或者"全不"。

  几天后老刘来电话说,警察局决定递解段凯文出境,移交给大陆境内的治安部门处置,并且永远不会准许段进入妈阁。

  尾声

  死了五六年才彻底死掉的卢晋桐在北京开了追悼会。追悼会的邀请名单是他的夫人拟定的,其中也有梅晓鸥。不过是客气客气,晓鸥一个轻巧的借口就免除了所有人的尴尬。最尴尬的大概会是儿子,她头一个不愿儿子尴尬。那个姓尚的也会尴尬一刹那。是他逗起卢晋桐的赌性,最后让卢赌光了一切,输掉了晓鸥,郁郁不得志而患绝症,这一点晓鸥的到场会提醒他。所以她不到场是仁慈的。

  儿子从北京的追悼会回到妈阁,寒假还没结束。晓鸥白天出门上成年人大学的时候,儿子都是在补觉。欧洲上了一年大学,他的睡眠透支太厉害。儿子一般下午一点多起床,在网上消磨两三个小时,晚上和她一块吃简单的晚餐。她收拾厨房的时候,儿子就仔细换衣打扮,因为他会在七点多出门跟他的高中同学聚会。她知道他们会在九点多钟一块吃饭,那才是儿子一天中最正式的一餐。她几次问到儿子和同学们晚上玩些什么,儿子说可玩的东西那么多,没有一定的。他对母亲现在很宽恕,不跟她一般见识地笑笑,意思似乎说,现在年轻人玩的东西说了她也不懂。一天早晨,她发现儿子的房门开着,床还是他出门之前的样子。居然一夜未归。晓鸥马上打他的手机,手机却关闭着。她知道他最要好的同学是谁,打了电话过去,儿子果真在这同学家。问他怎么不回家睡觉,他说玩忘了睡觉,到现在一点都不困。

  玩什么能玩忘了睡觉?

  她愣着神想到东想到西,妈阁能有什么可玩的?突然她触了电一样,抄起电话给老猫拨号,让他帮着调查。

  下午老猫的调查结果回来了。儿子跟他的几个男同学去了贼船,玩了几把小小的输赢,到天亮才回到那个同学家。老猫说他们主要是玩闹,下注小得不能再小,不值得跟儿子发难。她谢了老猫,拿着手机发呆。一定是卢晋桐把他在赌场的大跌大宕跟儿子渲染过,儿子却当悲壮英勇的故事来听,并受到了启迪。说不定卢晋桐还给他亲手示范过,告诉他什么"小赌怡情"之类的鬼话,明知道所有大赌都始于小赌,每个亡命赌徒都从"怡情"开始。原来梅大榕那败坏的血脉拐了无数弯子,最后还是通过梅晓鸥伸到儿子身上。或者卢晋桐的基因加上梅大榕的血缘最终胜过了梅吴娘和梅晓鸥,成为支配性遗传。也许都不是;作为炎黄子孙本身就有恶赌的潜伏期,大部分男人身心中都沉睡着一个赌徒,嗅到铜钱腥气,就会把那赌徒从千年百年的沉睡中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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