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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111)

  近几天来,出租汽车又可以自由行驶了,哑女广场就停了三辆,亨利租了一辆前去蒙特马尔。他刚要了一杯威士忌酒,若赛特便一屁股坐到了他身边的一把座位很深的扶手椅里:“维尔侬真热心。”她说,“他还是个同性恋者。我真有运气,这样他就不会缠着我了。”

  “别人缠着你的时候你怎么办?”

  “看情况,有时就难办了。”

  “大战期间,德国人没有过分缠你吗?”亨利尽量保持自然的口气问道。

  “德国人?”就如他已经见过那次一样,她脸色霍地发红,从胸口一直红到头发根:“你问我这些干什么?别人跟你乱扯了些什么?”

  “说你母亲在她诺曼底的城堡里接待过德国人。”

  “城堡被强占了,可那又不是我们的过错。我知道村里的一些流言蜚语,因为他们恨妈妈;她也是活该,她对人很不客气。但是,她没有干过任何肮脏的事情,跟德国人一直保持距离。”

  亨利微微一笑:“即使情况不是这样,你也不会对我直说的。”

  “噢!你为什么说这种话?”她说。她神情悲切地看着他,双眼蒙上了一层泪水。他颇为震惊,想不到自己对这张美丽的脸庞竟拥有如此神奇的力量。

  “你母亲要经营她的时装店,再说她又无所顾忌,她也许会想办法利用你吧。”

  “你到底想到哪里去了?”她神色惊恐地问道。

  “我猜想你处事不慎,比如跟军官们出过门。”

  “我待人以礼,仅此而已。我常跟他们讲话,时不时他们用车从村庄把我送回家里。”若赛特耸耸肩膀:“我对他们没什么可抱怨的,你知道,他们很正派。我当时年纪小,对那场战争一点儿也不明白,一心希望早日结束,就这些。”她赶忙又补充道:“现在,我才知道他们和那些集中营是多么可怖,还有种种……”

  “你知之不多,但这没关系。”亨利深情地说。在1943年,她年纪并不算太小:纳迪娜当时才十七岁呢。但是,她们俩无法相比。若赛特从小没有好的教养,得不到慈爱,谁也没有对她晓之以理。当她在村镇的小街上与德国军官相遇时,对他们过分亲热地报以微笑,然后又登上他们的汽车。事后,这足以引起村民们的愤慨。还发生过更严重的事情吗?她是否撒谎?她那么直爽,又那么虚伪:如何了解清楚?又有什么权利去了解?亨利突然反感地想。他为自己扮演警察的角色感到耻辱。

  “你相信我吗?”她羞怯地问。

  “我相信你。”他把她拉到自己身上。“再也别谈这事了。”他说,“永远也不谈了。我们回你那儿去。快回去。”

  5月底,朗贝尔一案在里尔开庭审理。他儿子的出面无疑帮了他的大忙,此外,他可能也让人施加了巨大的影响:他被宣布无罪。“对朗贝尔来说真太好了。”亨利得知判决后,心里想。四天后,朗贝尔正在报社忙着,有人从里尔给他打来电话:他父亲本该乘晚间的快车抵达巴黎,但他从车门里摔倒下来,伤势极为严重。事实上,一个小时后,众人得知他当场摔死了。朗贝尔几乎没吭一声,跨上摩托车走了。等他埋葬了父亲回到巴黎,便闭门不出,没有一点音讯。

  “我得去看看他,下午就去。”憋了几天之后,亨利思量着。他曾试着给朗贝尔打电话,但白费气力,电话给朗贝尔切断了。“一种卑鄙的行径。”亨利反复思忖,一边并不信服地看着摊在桌上的材料。那人年纪已大,并不十分惹人喜欢,朗贝尔对他的怜悯也远多于爱。然而,亨利无论如何也无法对此事不闻不问。那一判决,还有这次事故,真是命运多舛。他尽量集中注意力,去读那些打成铅字的材料。

  “中午了,若赛特就要来到,这材料看来读不完了。”他在心底责备自己。卡拉干达、查兹库伊、乌兹别克,这些野蛮的地名,还有那些数字,无论如何也激不起他的兴趣。然而,他倒希望在下午会议之前掌握这些材料。实际上,他之所以对这些材料不感兴趣,是因为他对它们不甚相信。对斯克利亚西纳转交的材料应该相信几分呢?那个神秘的苏联官员确有其人吗?他真的专门逃出那座特大的红色监狱,以到处传播这些情况吗?萨玛泽尔肯定了这些材料,甚至声称已经查证过,但是亨利仍然表示怀疑。他翻了一页。

  “咚咚。”

  是若赛特来了,她身着一件白色的大衣,美丽的头发披撒在肩头,还不等她关上门,亨利便站了起来,把她搂到怀里。一般情况下,几个热吻之后,他旋即会沉浸在一个大大缩小的世界之中,周围一切全成了娇小的玩具,变得无足轻重;然而今天,这种变化比往常困难了一些,内心的忧虑感紧紧地缠绕着他。

  “你就是住在这个地方?”她快活地问,“你从来没有邀请我来,这下明白了,这里太不像样了。你的书放在哪里?”

  “我没有书。我读完一部书,便借给朋友们,他们也不还给我。”

  “我认为一个作家总是生活在摆满书本的四壁之中。”她以怀疑的神色打量着他:“你肯定自己是个真正的作家?”

  他哈哈大笑起来:“反正我在写。”

  “你刚才在工作?我来得太早了吧?”她一边坐下,一边问道。

  “给我五分钟,然后就属于你了。”他说,“你想看看报纸吗?”

  她扮了一个小小的鬼脸:“有社会新闻吗?”

  “我以为你已经开始爱读政治性文章了呢。”他责怪地说,“没有?兴头已经过了?”

  “这不是我的过错。我试着读过。”若赛特说,“可是那些句子在我眼底飞似的溜过去。我感到那玩艺儿与我毫不相干。”她满脸委屈地补充道。

  “那就好好读一读邦杜瓦兹那位被活活吊死的人的故事吧。”他说。

  诺里尔斯克、伊加尔卡、阿布萨卡契夫。这些地名还有那些数字毫无生气。他也一样,句子在他眼底飞似的溜过,他感到这一切与他毫不相干。这一切发生在那么遥远的地方,那个世界是多么不同、多么难以评价。

  “你有香烟吗?”若赛特低声问。

  “有。”

  “火柴呢?”

  “这儿。你说话声音为什么这么低?”

  “以免打扰你。”

  他笑着站了起来,“我干完了。我带你上哪儿吃午饭呢?”

  “去‘波罗米亚群岛’。”她果断地说。

  “就是前天开张的那个极时髦的馆子?不,对不起,找个别的地方。”

  “可是……我已经给我们预订了桌子。”她说。

  “退掉很容易。”他把手伸向电话,她挡住了他:

  “有人等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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