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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125)

  刘易斯回到厨房,细心地插上了门:“我把她送上了一辆出租汽车。”他说,“她对我说:‘不管怎样,最好还是回到疯人中间去睡。’她是傍晚时逃出来的,然后便径直来到这儿。”

  “我一开始时没有明白过来。”

  “我看出来了。她关进去已经四年了。她去年给我写信,请求送她一本我写的书,我把书寄给了她,并附了几个字。我与她几乎不相识。”他微笑着环顾四周:“自我住到此地之后,发生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就是这个地方,吸引着猫呀、疯子呀、吸毒鬼啊。”他把我搂到怀里。“还吸引了一些头脑简单的人。”

  他走到电唱机前摆上了唱片,然后又坐回桌边。瓶里只剩下了一点西昂蒂酒,我全倒进了我们的杯里。电唱机播放着一支爱尔兰叙事曲,我们紧挨着身子默默地吃着。铺着墨西哥毯子的床榻在等待着我们,仿佛这个普普通通的夜晚之后,随即而至的是千百个完全相似的夜晚。刘易斯高声地道出了我的想法:“谁都会相信我,并没有对玛丽亚撒谎。”突然,他的目光在审视着我:“谁知道呢?”可是我知道。我扭开了脑袋,我再也不能退却。我低声说道:

  “刘易斯,我还没有把我自己的事跟您多讲,我必须对您解释清楚……”

  “好呀?”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恐惧,我不禁想:“这下全完了!”我最后一次看了看火炉、四壁、窗户。再过片刻,我就要复变成一个私自闯进这里的冒失女人。接着,我开始语无伦次地讲述起自己的身世。一天,在高山上,我从一堆乱石上滚了下来,我想我就要死去,可心里却无动于衷,我承认这是天命。我仅仅设法闭上自己的眼睛。

  “我不明白这次结婚对您还会那么重要。”刘易斯说。

  “重要。”

  他久久地保持缄默。我轻声问道:

  “您理解我吗?”

  他用胳膊搂着我的肩膀。“我觉得您比对我诉说这些之前还更可爱了。您对我来说,每天都会变得更可爱。”我的面颊紧贴着他的脸庞,我一直憋在心里的话语鼓动着我的心。

  “您该去睡了。”他最后说,“我去整理一下,再到您身边来。”

  我听见了摆动餐具的声音,很长一段时间过后,我渐渐地什么也听不见了,陷入了睡眠之中。当我睁开双眼,他已在我身旁睡着。他为什么没有把我唤醒?他都想了些什么?他明天会怎么想?当我走后他会怎么想?我轻轻地下了床,打开了厨房门,凭倚在阳台的栏杆上。那棵树在我脚下方瑟瑟发抖,天地之间闪烁着一顶红色灯泡组成的巨冠:那是储气罐。天气寒冷,我也浑身颤抖。

  不,我不愿离去。后天不能走,不能这么快就走。我给巴黎去电报,可以再呆十天,十五天……我尽可以留下:然后怎么办呢?最终还得离去。我必须立即离去的理由,就是这一切对我来说已经那么珍贵。目前,仅仅还只是旅行中的一次艳遇,若我留下来,必将变成名副其实的爱,变成不容左右的爱,到那时我就痛苦了。我不愿痛苦。波尔经受着痛苦,我看得已经太清楚了。在我的沙发上,我曾经安顿过多少心灵经受折磨而其创伤难以愈合的女人。“若我离去,我就会忘记这一切。”我思量着,“我将不得不忘却,忘却过去,这是必然的,什么都会忘记,什么都会很快忘却。这四天时间,很容易就会忘记。”我尽量把刘易斯想象成一位已被忘却的人:他穿过屋子走去,把我也彻底忘却了。对,他也会忘掉一切的。今天,这一颗满载着我的心,就是我的房间,我的阳台,我的床榻,可我自己却将永远不复存在。我重又关上了门,心里激动地想:“这不是我的过错。若我失去他,并非我的过错。”

  “您不睡了?”刘易斯问道。

  “不睡了。”我坐在床沿,紧挨着他身上的热气。“刘易斯,要是我再留下一两个星期,这能行吗?”

  “我想他们在巴黎等着您。”他说。

  “我可以给巴黎打电报。难道您就不能再留我一段时间?”

  “留您?我恨不得留您一辈子!”他说。

  他朝我脱口说出了这些话语,其力量是如此强大,我激动地躺倒在他的怀里。我吻着他的眼睛、双唇,我的嘴巴沿着他的胸脯往下亲吻,吻他稚气的肚脐,吻他茂盛的毛,吻他那轻轻跳动着一颗心脏的东西。他的气息、他的温暖使我迷醉,我感觉到我的生命离开了我,感觉到我那过去的生命离我而去,连同其烦恼、困苦,以及那早已磨损的记忆。刘易斯紧紧地搂着一位新生的女人。我呻吟着,这不仅仅是因为快感,也因为幸福。过去,对于快感的价值,我是有着正确的估价的;可我却不知道做爱竟会如此震撼人心。过去、未来以及所有将我们分离的一切都在我们的床笫下消亡: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把我俩分开。多么巨大的胜利!刘易斯整个儿在我怀里,我也整个儿在他怀里,我们别无其他欲望,我们已经永久地拥有了一切。我们不约而同地说:“多么幸福啊!”紧接着我们又同声说道:“我爱您。”

  我在芝加哥呆了半个月。在这十五天里,我们过着毫无前程的生活,也从不向自己提出任何问题。我们用共同的过去编织着一个个向自己讲述的故事。开口说话的往往是刘易斯,他讲得飞快,带着几分狂热,仿佛想追回他过去那沉默的一生。我爱那词语在他嘴中挤撞的样子;爱他倾吐的话语;爱他说话的模样。我不断地发现一个个爱他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我在他身上所发现的一切充当了我这场爱情的新的借口。天气晴朗,我们经常漫步,待我们感到疲惫,便回到房间。归来时正是黄色门帘上那棵树影渐渐消失的时刻。刘易斯给电唱机放上一叠唱片,然后穿上洁白的浴衣,我身穿内衣扑到他的膝头。我们俩一起等待着欲望的产生。我常常对我心间的那分情感表示怀疑,可却从不自问刘易斯爱我身上的什么,因为我肯定他爱的是我本人。他不了解我的国家、我的语言、我的朋友和我的忧虑,他仅仅熟悉我的声音、我的眼睛和我的身躯。除了这个身躯、这个声音和这双眼睛,我便失去了真正的存在。

  我离开的前两天,我们在那家古老的德国饭店吃了晚餐,然后双双来到了湖畔。灰白色的天空下,湖水黑黑一片。天气温暖,一些半裸着身子、浑身上下湿漉漉的男女青年围着一堆野营的篝火在烤火。稍远处,几位垂钓者松开鱼线,在海滩上安上了睡袋,放下了热水瓶。渐渐地,湖畔变得空空荡荡。我们俩默默无言,大湖在我们的脚下轻轻地喘息,就像印第安人尚未来到此地或当初来这遍地沼泽的湖畔安营扎寨时那般荒凉。左侧,在我们的头顶上方,可听到城市巨大的喧嚣声;车灯掠过了大街,街上高耸的大楼灯火闪烁。大地显得无比古老,又绝对年轻。

  “多么美妙的夜晚!”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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