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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135)

  “我一定要让她明白。”他神色一亮,“只要我感觉到她对我还有一点爱,其他一切我都无所谓。”

  “她十分爱您,要是我没有把握,决不会对您说的。”

  他又拿起了书,我也继续干我的活。天空愈来愈暗,当我在下午上楼到我房间准备给刘易斯写信时,已经天昏地暗。刘易斯学着和我交谈,这对他来说比我要更容易些。他向我描绘的那些人、那些事对我来说确实存在过。透过那黄色的信笺,我又看到了那台打字机,那条墨西哥毯,那扇朝树坛敞开的窗户和在到处都是裂缝的马路上行驶的豪华轿车。但是,这个村落,我的活计、纳迪娜和朗贝尔,这对他来说都微不足道;那罗贝尔,是对他讲好还是不讲好呢?刘易斯在他字里行间对我诉说的那一切都是些很容易启齿的词语:“我等着您,来吧,我属于您。”我十分遥远,一时不能去,我属于另一个生命,这些话怎能启齿呢?即使我想让他明白“我爱您”,又怎么对他表白呢?他呼唤着我,可我无法呼唤他;一旦我拒绝和他在一起,我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赋予他。我又重读了自己写的信,心里感到惭愧:这信是多么空洞,而我的心又是那般沉重!多么微不足道的许诺:我一定去。可好不容易去了之后,到时又是别离。我的手一动不动地摸着几天后他的双手就要触摸到的信封:那是两只真正的手,两只我在自己身上真正感受到的手。他是实实在在的人!有时我仿佛觉得他是我心中的一个创造。我轻而易举就可拥有他:我让他凭窗而坐,照亮他的脸庞,唤起他的微笑,而他一点也不反对。这个令我惊讶、令我狂喜的男人,我还能有血有肉地得到他吗?我把信丢在桌上,凭倚着窗台。黄昏渐近,暴风雨已经来临,只见几路骑兵手执长枪在天昏地暗中飞奔,狂风在树间呼号。我下楼来到起居室,点起了熊熊的柴火,打电话给朗贝尔,请他来和我们共进晚餐。只要纳迪娜不在场煽动争执,罗贝尔和他都心照不宣,一致避免涉及棘手的话题。吃罢晚饭,罗贝尔又回到他的工作间,朗贝尔帮着我收拾餐具。正在这时,纳迪娜闯了进来,头发被雨浇得水淋淋的。朗贝尔朝她微微一笑:

  “你就像个女水精。你想吃点什么?”

  “不,我已经与樊尚和塞泽纳克一块儿吃过了。”她说,随手抓起餐桌上的一块餐巾,擦了擦头发。“大家谈了苏联集中营的事。樊尚与我观点一致。他说那确实卑鄙,可要发起一场反对运动,那资产阶级准高兴得不得了。”

  “这种说法太过分了!”朗贝尔说,他神色恼怒地耸耸肩:“他准要想法子说服佩隆不要揭露!”

  “显而易见!”纳迪娜说。

  “我十分希望他真的白费时间。”朗贝尔说,“我已经把话向佩隆挑明,如果他要把这件事捂起来,我就离开《希望报》。”

  “这可是一个有分量的手段!”纳迪娜挪揄道。

  “噢!别拿出你那副高人一筹的样子!”朗贝尔声音快活地说,“实际上,你把我想得不像你想让我觉得的那样坏。”

  “可也不像你认为的那样好。”她并无敌意地说。

  “你可不客气哟!”朗贝尔说。

  “那你,让我孤单一人去巴黎就客气了?”

  “你好像并不想让我去!”朗贝尔说。

  “我没有说我想,我是说你完全可以向我提出来。”

  我朝门口走去,离开了屋子。只听得朗贝尔在说:

  “算了,我们别吵了!”

  “我没有吵!”纳迪娜说。

  我猜想他们这一整天都吵个不停。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地就下楼来到了花园。一场夜雨之后,天显得格外蓝,可大地却伤痕累累。公路坑坑洼洼,草坪布满败枝。我刚把纸张放在潮湿的桌子上,耳边便传来了摩托车的轰隆声。纳迪娜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飞驰,头发迎着风,裙子被吹起来露出了大腿。朗贝尔走出小楼,边喊边朝栅栏跑去:“纳迪娜!”接着一副失常的神态朝我走来。

  “她不会开!”他声音惊恐地说,“再说下了这场暴风雨,公路上横七竖八都是折断的树枝和吹倒的树木。她准要出车祸!”

  “纳迪娜自己会小心的。”我说道,以便让他放下心来。可是,我自己也焦灼不安。她会爱惜自己的生命,可并不灵活。

  “她趁我睡着时拿了防盗锁的钥匙。她那么固执!”朗贝尔责备地看了我一眼:“您对我说她爱我,可她爱的方式也真怪!昨天晚上,我一心只想和好,可您瞧见了吧。这无济于事!”

  “啊!要和好哪有这么容易。”我说,“耐心一点吧。”

  “跟她可要有很大的耐心!”

  他走开了,我伤心地想:“多糟糕啊!”

  纳迪娜双手紧紧地抓着车把,在公路上奔驰,独自向风儿哀诉:“朗贝尔不爱我。除了已经死去的迪埃戈,谁也没有真正爱过我。”而此时,朗贝尔内心充满疑虑,正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做一个男人真难,尤其在眼下这个时代,“男人”这个词负载着过分沉重的含义:有多少兄弟被杀害、遭折磨,又有多少兄弟得荣耀、显盛名,他们一个个竞相给这位二十五岁的小伙子树立榜样,然而他还幻想得到母亲的抚爱和父亲的保护。我想起了那些部落,在那里,小男孩刚满五岁,人们便教他们用毒箭去扎活的动物;在我们这里也是如此,要获得男子汉的尊严,一个男人必须会杀人,会让别人痛苦,会自己受苦。对姑娘们是禁令重重,而对小伙子们则百般苛求,这两种苛刻的手段同样都有害无益。若他们真的想相互帮助,纳迪娜和朗贝尔也许最终可以接受他们各自的年龄、性别和在地球上的真正位置。他们是否决心相互帮助呢?

  朗贝尔和我们一起吃了午饭,他是又担心又气愤。

  “这已经超过了开玩笑的界限!”他气呼呼地说,“谁也不该这样去吓人。这是耍坏,是吓唬人。真该狠狠地让她吃两个耳光!”

  “她想不到您会这么担心!”我说,“您知道这用不着担心。她说不定正在哪块草地上睡觉或晒太阳呢。”

  “除非她没有脑袋开花摔倒在沟里。”他说,“她疯了!她是个疯子。”

  他真的显得十分惊恐不安。我理解他。实际上我也不像自己嘴上说的那么放心。“要真出了什么事,早给我们来电话了。”罗贝尔这样对我说。可是也许就在这一分钟突然偏了车,纳迪娜撞到了一棵树上呢。罗贝尔尽量想法子分散我的注意力。可夜幕降临时,他也掩盖不住自己内心的不安,说要给附近的宪兵队打电话。恰在这时,我们终于又听到了一阵轰轰的摩托车声。朗贝尔抢在我前头跑到了公路上。车子全是污泥,纳迪娜也浑身泥;她笑嘻嘻地下了车,我看见朗贝尔狠狠地搧了她两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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