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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197)

  “刘易斯,您该陪陪伊夫琳,”多萝茜说,“她被太阳晒得都没有劲儿了。她想到树阴下坐坐。等她歇过气来,您请她喝一杯,我们现在去看蜡像了。”

  “啊!我不行!”刘易斯说。

  “总要有个男的照顾照顾她吧。她不认识伯特,对威利又讨厌。”

  “可我也受不了伊夫琳。”刘易斯说。

  “行,我陪她。”多萝茜气愤地说。我示意去陪,她连忙说:“不,您就算了,安娜。你们去吧,去吧,等会儿跟我讲讲就行了。”

  我们离去后,我问刘易斯:“您为什么不对多萝茜客气一点儿?”

  “是她请伊夫琳来的,谁也没有请她求伊夫琳来。”

  我想再说几句,可放弃了,只顾集中精力观看蜡人像。只见一群正在杀戮的杀手,身边躺着已遭杀身之祸的蒙难者;一位五岁的墨西哥小姑娘坐在产妇的床上,正在摇晃着一个新生儿;格林在一副担架上奄奄一息,一些身着德军军服的人被绞死,摇摇晃晃地吊在绞刑架上,铁丝网后,尸体堆成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堆尸台。我惊愕不已地看着。布痕瓦尔德和达豪集中营已经推到历史的深处,就像格雷万博物馆中被狮子咬杀的基督徒一样久远。当我重又置身于外面时,我被太阳光照得一时头昏眼花,整个欧洲仿佛已远离而去,移到空间的尽端。我看着露着光臂的女人和身穿花衬衫的男人,他们有的在啃热狗,有的在舔冰激凌。没有一个人讲我的语言,连我自己讲什么话也忘了。我丧失了一切记忆,连同自己的形象。在刘易斯的住家,没有一面大镜子能够从脚照到我的眼睛,我只有用一面袖珍小镜,胡乱涂抹一番。我几乎记不清我自己到底是谁,不知道巴黎是否依然存在。

  忽然,我听到多萝茜气呼呼地说道:

  “您决定回去了,可您都不问问安娜的意见。听说7点钟这儿要放映旧影片,有人还跟我说有一个非凡的魔术师。”

  她在苦苦哀求,可周围的一副副面孔仍然紧绷着。

  “啊!我们回去!”威利说,“家里有马提尼酒等着我,再说,我们大家全都饿了。”

  “男人都那么自私!”她嗫嚅道。

  我上了她那辆旧车,坐在她和威利中间。她沮丧极了,一路上没吭一声,我也没有说一句话。下车时,她拉住我的胳膊,劈头问道:

  “您为何就不留在这儿住下?您应该留下来。”

  “我不能。”

  “为什么,太遗憾了。”

  “我不能。”

  “那您至少会再来吧?春天再来,春天是这儿最美丽的季节。”

  “我尽量来。”

  她有什么权利跟我这样说话?走进屋里时,我气恼地问自己。她为什么有事无事都这么客气,可刘易斯却从未问我一次:“您会再来吗?”威利给我递过一杯马提尼酒,我连忙接了过来。我心里憋着一团火。桌上摆满了肉糜色拉、糕点,我绝望地看着这些东西,看来一时半会儿吃不完这顿饭!多萝茜转眼不见了;回来时,只见她满脸白粉,穿上了一件破旧的花长裙。伯特、弗吉尼亚、伊夫琳、刘易斯都回来了,一个个笑呵呵的。他们谈笑风生,我没有心思去听他们说些什么。刘易斯又变得开心起来。我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由得自问:“等我跟他单独相处时会怎么样呢?”我就像当初等待着泰迪·玛利亚走一样巴不得早点离开,可今天我这种焦躁的心情纯属愚蠢。刘易斯跟别人距离甚远,可对我也不会更加亲近。伯特把一盘三明治往我膝盖上一放,朝我微微一笑,只听得他在问我:

  “1944年8月24日您在巴黎吗?”

  “整个大战期间,安娜都是在巴黎度过的。”刘易斯以一种自豪的口吻说道。

  “多么非凡的一天啊!”伯特说,“我们以为见到的会是一座死城,可到处都是身着花裙的女人,露着美丽的褐色大腿,跟我们这儿想象的法国女郎迥然不同!”

  “是呀,”我说道,“我们都很健康,你们那些记者见到了全都感到失望。”

  “噢!那是几个蠢驴!”伯特说,“老弱病残不会到街上去,这不难明白嘛。当然被抓到集中营去的和已经死了的也不会上街了。”他那张胖乎乎的脸上显示出茫然的神色:“可那还是非凡的一天!”

  “我刚到时,”威利遗憾地说,“那里的人一点儿也不喜欢我们。”

  “对,我们很快被人讨厌。”伯特说,“我们的所作所为就像是野蛮人。”

  “那是肯定的。”刘易斯说道。

  “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只要纪律严一点……”

  “您以为绞死的人还不够多吗?”刘易斯口气激烈地问道,“就知道把他们一个个往战争的虎口里填,可他们稍一违纪就把他们绞死!”

  “绞死的人太多了,这我同意。”伯特说,“可问题正在于此:一开始没有采取必要的措施。”

  “什么措施?”威利问。

  “啊!要是他们一开始谈论起他们的战争来,那我们就别想有个完!”多萝茜说。

  三个人的脸上闪现出兴奋的神色,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们对法国抱有不可怀疑的好感,可对自己的国家却没有一丁点儿好意。听着他们的谈话,我心里并不舒服。他们谈论的是他们的战争,我们只不过是一种荒唐可笑的借口而已。他们对我们具有负疚心理,就好像一个男人面对一个弱女子或一个走投无路的野兽可能会产生的良心上的不安。他们用我们的历史制作了一个个蜡人神话。等他们好不容易静下来,伊夫琳声音懒洋洋地问我:

  “现在巴黎怎么样?”

  “处处都是美国人。”我答道。

  “这好像并不让您高兴嘛?”刘易斯说,“多么无情无义的民族啊!我们让他们喝足了奶粉,灌够了可口可乐,到处都开着我们的坦克,可却不拜倒在我们的脚下!”他哈哈大笑起来:“希腊、中国、法国,我们援助啊,援助,太傻了。那都是些不讲实际的民族。”

  “您觉得这可笑吗?”多萝茜咄咄逼人地问道,“多迷人的幽默!”她一耸肩膀:“等我们向全地球投放了原子弹,刘易斯还会开几个黑色的玩笑,让我们好好开开心的。”

  刘易斯乐呵呵地看着我:“遇事笑总比哭好,这不是一个法国人说的吗?”

  “现在的问题不是哭还是笑,而是要行动。”多萝茜说。

  刘易斯遂换了一副面孔:“我投票赞成华莱士,我为他说话。您还要我再做什么?”

  “您知道我对华莱士的看法。”多萝茜说,“那个人永远也建不成一个真正的左派政党,他只不过给那些需要以廉价买回良心安宁的人用作了托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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