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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40)

  “你是在讨我欢心吧!”亨利说。

  溢美之词往往让人难受,可朗贝尔确实让他打心眼里高兴。亨利梦寐以求的正是有人这样读他的书:一个性急的小伙子,迫不及待地要连夜把全书读完。仅为了这点就值得写作;尤其是为了这一点才写作。

  “我想你读读评论文章会挺有兴趣的。”朗贝尔说,往桌子上扔了一个黄色的大纸袋:“我也凑了点热闹。”

  “当然,我挺有兴趣,谢谢。”亨利说。

  朗贝尔有点焦虑不安地看了看亨利:“你在那边写东西了吗?”

  “一篇报导。”

  “你眼下能马上给我们写另一部小说吗?”

  “我一有时间就立即动笔。”

  “抽点时间吧。”朗贝尔说,“我以为你不在报社这段时间……”

  朗贝尔的脸霍地一红:“你得作好防备。”

  “防谁?”亨利淡然一笑,问道。

  朗贝尔又犹豫了一下:“听说迪布勒伊正焦急地等着你。千万别上他那一套的当……”

  “我或多或少已经陷进去了。”亨利说。

  “那么,赶紧摆脱出来。”

  亨利微微一笑:“不。今天要继续不参与政治,已经不可能。”

  朗贝尔的脸上布上了阴云:“啊!那你是在责备我?”

  “一点儿也不。我是说就我自己而言,已经不可能。我们俩的年纪可不一般大。”

  “这与年纪又有什么关系?”朗贝尔问。

  “你到时就明白了。人们总是在不断明白事理、不断变化。”他淡然一笑:“我向你保证,我一定抽时间写作。”

  “必须这样。”朗贝尔说。

  “噢,快说,你说得那么好听,你跟我谈的那些消息到底在什么地方?”

  “那些消息一文不值。”朗贝尔说。

  “请都给我拿来,然后咱们抽个晚上一起去吃顿晚餐,我一定好好跟你谈谈看法。”

  “那好。”朗贝尔说。他站起身,“我猜想你不愿接待她吧。可那个小玛丽·昂热·比塞非要采访你不可;她已经等了两个小时,我怎么回她的话?”

  “就说我从不接受采访,我忙得不可开交。”

  朗贝尔把身后的门关好,亨利把牛皮纸袋里的东西全倒在桌上。女秘书在鼓鼓的卷宗夹上标着:小说通讯。他犹豫了片刻。他在战争期间创作了这部小说,从未考虑等待它的将是何种命运,甚至也不敢肯定会有什么命运等待着它。如今,小说问世了,人们也阅读了;亨利也就受到了评判、议论,得到了评价,就如同他经常评判、议论他人一样。他把剪报一一摊开,开始浏览起来。波尔说什么“一举成功”,他以为她夸大其辞;可事实如此,评论家们用的也是赞美之词。朗贝尔显然抱有偏心,拉舒姆也不例外,所有这些刚刚成长起来的年轻批评家对抵抗运动的作家都存有明显的善意;不过,友人和陌生读者热情洋溢的来信证实了新闻界的评价。确实,即使保持清醒头脑,也大有令人得意的地方:这些怀着激动心情写下的文章的确激荡人心。亨利欢快地伸了伸腰。刚刚发生的这一切具有几分神奇的色彩。两年前,厚实的窗帘紧遮着漆成蓝色的窗玻璃,他与黑暗的城市和整个地球隔断了联系,他的那支笔在纸上犹豫地摆动。如今,出自他喉舌的那些很不清晰的呐喊在世间变成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声音;他内心秘密的运动化作了他人心田中的真理。“我本该向纳迪娜好好解释。”他心里想,“倘若别人无关紧要的话,那就失去了写作的意义。但是,如果说他人举足轻重的话,那要用词语赢得他们的友情、他们的信任,又需要付出巨大努力。要听到他自己的思想在他们心中引起反响,这谈何容易。”他抬起眼睛,门开了。

  “我等了整整两个小时。”一个抱怨的声音说,“你总可以给我一刻钟吧。”

  玛丽·昂热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办公桌前:“是用于《未来》杂志,要一大篇东西,登在头版,并配以照片。”

  “请听着,我从不接受采访。”

  “关键就在这里,这样一来,我的采访就价值千金了。”

  亨利摇了摇头。玛丽·昂热愠怒地接着说:“你总不能为了一个个人的问题而毁了我的事业吧?”

  亨利微微一笑。一刻钟的交谈对她如此举足轻重,可对他来说却那么微不足道!说实在的,他的心绪颇佳,真想谈谈自己。喜爱他作品的人中,肯定有不少希望能对作者有更深的了解;他愿意给他们提供一点情况,目的在于使他们能真正地对他产生好感。

  “行。”他说,“你需要我给你讲点什么?”

  “呃,首先,你出生何处?”

  “我父亲是屠耳的一个药店老板。”

  “然后呢?”她问道。

  亨利迟疑了片刻;开门见山就谈自己,这不太妥当。

  “谈吧。”玛丽·昂热说,“跟我谈谈儿童时代的一两件往事。”

  往事,他跟所有人一样都有不少,可他觉得那些往事并不太重要,惟独在亨利二世餐厅用的那次晚餐,那天晚上,他终于摆脱了心头的恐惧感。

  “好,这就算一件。”他说,“这几乎无足轻重,可对我来说则是许多事情的开端。”

  玛丽·昂热把铅笔支在采访本上,用一副鼓励的神态望着他。亨利继续说道:

  “我父母之间最重要的话题,是威胁着世界的灾难:红祸、黄祸、野蛮、堕落、革命、布尔什维克主义;我把这一切总看成是恐怖的魔鬼,它们就要吞噬整个人类。那天晚上,我父亲如同往昔那样预言:革命就要爆发,文明即将堕落;我母亲则一副惊骇的神情随声附和。我突然想到:‘可不管怎么说,最终获胜的也还是人。’这也许不是我当时想的原话,可意思差不多。”亨利微微一笑:“那效果神奇极了,魔鬼不复存在,天底下相处的都是人。”

  “然后呢?”玛丽·昂热追问道。

  “然后嘛,自这天以后,我驱逐了魔鬼。”他说。

  玛丽·昂热神色困惑地看了亨利一眼:

  “可你的故事,它是怎么结束的?”

  “什么故事?”

  “你刚刚开始讲的故事。”她不耐烦地说。

  “没有别的结尾。它已经讲完了。”亨利说。

  玛丽·昂热“啊”了一声,紧接着以抱怨的口吻补充道:“我想要点生动别致的东西!”

  “噢!我的童年没有任何别致之处。”亨利说,“药店让我生厌,外省的生活令我烦恼。万幸的是,我在巴黎有个叔叔,他介绍我进了《星期五》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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