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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53)

  “怎么回事?”

  “一年前,一切就像是埃皮纳勒①的图片一样简单明了。可现在,人们发现美国人跟纳粹分子一样,是些野蛮的种族主义分子,他们对别人继续在集中营活活死去根本不在乎;传说苏联也有集中营,情况好不了多少;有的附敌分子给枪毙了,可有的家伙一样混账,却给他们大献鲜花。”

  ①法国城镇名,以其图片制造艺术而闻名。

  “你之所以义愤填膺,那是你还相信某些东西。”

  “不,老实说,一旦人们开始提出疑问,那任何一切都抵挡不住。有许多道德原则,大家都以为是一致公认的:可到底以什么名义?说到底,为什么要自由,又为什么要平等?公正又有什么意义?又为什么要爱别人胜于爱自己呢?一个像我父亲那样一辈子只知道寻求享乐的人,他难道就那么错吗?”朗贝尔忐忑不安地看了看亨利:“我惹你生气了吧?”

  “不,必须给自己提出这些问题。”

  “尤其得有人回答这些问题。”朗贝尔说道,声音愈来愈激动。“他们大谈什么政治,把我们烦死了;可为什么非要这种政治,而不要那种政治?我们需要的首先是一种道德,一种生活的艺术。”朗贝尔带着几分挑衅瞅了瞅亨利:“这就是你应该赋予我们的,这比帮助迪布勒伊起草宣言更有意义。”

  “一种道德,它必须包含一种政治态度。”亨利说,“反言之,政治是活生生的。”

  “我并不这么认为。”朗贝尔说,“在政治方面,人们关心的只是些并不存在的东西,什么前途啦,集体啦,可真正实实在在的,是现实的时刻,是一个个单个的人。”

  “可单个的人参与群体的历史。”亨利说。

  “不幸的是在政治领域,永远不谈个人的历史。”朗贝尔说,“人在共性之中消失,至于个性,谁也不在乎。”

  朗贝尔的口气如此强烈,亨利不禁好奇地打量着他:“比如?”

  “呃,比如,就以犯罪问题为例。从政治上抽象地看,一个跟德国佬共过事的人就是一个混蛋,人人咒骂,这不成问题;可要是更深入地去目的地一看某个特殊的情况,就不再是那么回事了。”

  “你想到了你的父亲?”亨利问道。

  “是的,有时我想求你出出主意,我难道真的有必要继续与他势不两立吗?”

  “去年,你谈起他时是那么一副腔调!”亨利诧异地说。

  “因为那时我以为是他告发了罗莎,可在这一点上,他说服了我:他爱莫能助。所有的人都知道罗莎是个犹太人。不,我父亲在经济上与敌合作,这已经够卑鄙的了,而他肯定就要受法庭审判,十有八九要判刑,可他那么大年纪……”

  “你见过他了?”

  “见过一面,后来,他给我写了很多信。我承认,那些信引起了我内心的极大震动。”

  “如果你想与他和解,你是完全自由的。”亨利说,“我还以为你们的关系很糟呢。”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认识你的那段时间是这样。”朗贝尔吞吞吐吐,最后鼓了鼓勇气说道:“是他把我喃育成人。我觉得他很爱我,当然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只是他容不得我违抗他。”

  “在认识罗莎之前,你从来没有违抗过他?”亨利问道。

  “没有。他之所以气得发疯,原因正在于我竟敢斗胆与他作对。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与他作对。”朗贝尔说,继又一耸肩膀:“这一来,我便索性认为是他告发了罗莎。不用说,那时我真恨不得亲手宰了他。”

  “可你怎么会怀疑是他告发的呢?”

  “是一些朋友给我灌输了这个念头,其中有樊尚。可我后来又跟他谈起了这件事,他绝对没有证据,没有任何证据。我父亲以我母亲的坟墓发誓,绝没有这回事。如今,我冷静下来了,我肯定他决不会干出这等事来。决不会。”

  “这看来挺可怕的。”亨利说。他犹豫不决。两年前,朗贝尔毫无证据便怀疑他父亲是个罪人,可现在又希望他无辜,手头同样也没有证据。看来没有任何办法了解事实真相。

  “樊尚动不动就钻进惊险小说出不来。”亨利说,“听我讲,如果你不再怀疑你父亲,你本人也不再责怪他,你就不必扮演执法者的角色。去看看他吧,做你自己高兴的事情,别顾忌别人。”

  “你真认为我可以这么做?”朗贝尔说。

  “谁又阻止你?”

  “你不认为这是幼稚病的一种表现?”

  亨利惊诧莫名地打量着朗贝尔:“幼稚病?”

  朗贝尔的脸霍地红了:“我是想说,是不是怯懦?”

  “不。自己怎么感觉,就怎么生活,这并不怯懦。”

  “是的,你说得有理,我马上给他写信。”朗贝尔说,“我跟你谈这事是对的。”他充满感激之情说道。

  他朝碟中伸出勺子,那团红乎乎的浆糊似的东西在碟中晃动。“你可以帮我们的大忙。”他喃喃地说:“不仅仅是我,有许多年轻小伙子都处在我这种状况。”

  “帮你们什么忙?”亨利问道。

  “你富有实在感。你应该教我们一天一天实实在在地生活下去。”

  亨利微微一笑:“建立一种道德观,一种生活的艺术,这可不在我的计划范围之内。”

  朗贝尔朝他抬起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噢!我表达不当。我指的不是什么理论著作。可你热爱某些东西,信仰某些道德准则。你应该向我们指明这地球上哪些是可爱的东西。同时也应该再写一些优美的作品,使这个地球更加适于人类居住。我以为这就是文学的作用所在。”

  朗贝尔一口气发表了这番高论。亨利感到他事先是有准备的,仿佛多少天来一直等待着这一机会似的。“文学可并不一定就快乐。”他说道。

  “不,必定快乐!”朗贝尔说,“一旦成为艺术,即使悲伤的东西也会变成欢乐。”他迟疑了一下:“欢乐,也许这词用得不太妥当,可不管怎么说,这是有道理的。”他突然打住话头,脸色发红:“噢!我不愿意强迫你写书。只不过你不该忘记你首先是一个作家,一个艺术家。”

  “我并没有忘记。”亨利说。

  “我知道,可是……”朗贝尔变得局促不安:“比如,你关于葡萄牙的报道,写得确实很好,可我想起了你昔日写的有关西西里的文章。在你的报道里没有读到那样的笔墨,真有点遗憾。”

  “若你有机会去葡萄牙,你也不会有兴致去描绘那花红似火的石榴树。”亨利道。

  “啊!我希望你能重新激起这份兴致。”朗贝尔声音咄咄逼人地说,“为什么就不行?人们完全有权利漫步海滨而不去关心沙丁鱼的卖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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