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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54)

  “问题是我无法激起兴致。”亨利说。

  “不管怎样,”朗贝尔言辞激烈地继续说道,“人们搞抵抗运动是为了维护个人及其保持个性、获得幸福的权利;收获劳动果实的时刻已经到了。”

  “不幸的是,还有数十亿人,对他们来说,这种权利仍然是一句空话。”亨利说道。他耸了耸肩膀:“我认为正是因为人们已经开始关心他们的命运,所以不能半途而废。”

  “那么,每个人都应该等到他人幸福才能想办法让自己获得幸福?”朗贝尔问道,“艺术和文学,就被打回了黄金时代?可是,人们现在恰恰需要文学和艺术!”

  “我并不是说没有必要再写作。”亨利说。他迟疑不决。朗贝尔的责备切中了他的要害。确实,关于葡萄牙,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可以写,将它们排斥在外,他心里并非完全没有一点遗憾。成为一个艺术家、一个作家,这正是他的夙愿,永远不能忘记。从前,他立下了宏图大志,现在是付诸行动的时刻了。少年得志,碰运气出了一部作品,被人乱加吹捧,他需要的是别的东西。“实际上,”他继续说道,“我现在正在写一部中你心意的小说,一部没有任何写作动机的小说,仅仅为了自己的乐趣而叙述一些事情。”

  “真的?”朗贝尔问道。他脸上显出了喜悦的神色:“你还没有写完吧?进展顺利吗?”

  “开头嘛,总是有点儿难产,可还顺利!”亨利回答道。

  “噢!我高兴极了!”朗贝尔说,“要是你让人给吃了,那该多遗憾啊!”

  “我决不让人把我吃了。”亨利说道。

  “你那部欢快的小说有进展吗?”波尔问道。

  “有,有进展。”亨利答道。

  她躺在他身后的床上,亨利隐隐约约地感到她深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颈背。一束目光并不发出声响,他实在不忍心把她赶走,可这目光却沉重地压迫着他。他竭力把注意力集中到小说上来。这个月,他打定了主意,还是把小说发生的时间安排在1935年,这也许是着错棋。这几天来,他笔触干涩、词语枯竭。

  “对,是着错棋。”他在心底肯定地说。他执意谈谈自己,可是,他与1935年时的他已经判若两人,毫无相同之处。他当时对政治的淡漠态度、他的好奇心、他的勃勃雄心,以及个人主义的偏见,是多么短浅、多么幼稚!他设想的是一个一帆风顺、毫无坎坷的前程,进步有着保障,人与人之间很快就会产生博爱,世世代代将和睦相处,可这种设想尤其意味着自利和麻木。噢!他也许能为自己找到借口。可是,他写这部书的目的在于尽量表现他生活的真实,而不是为了解释什么过错。“必须用现在时去写。”他打定了主意。他重又阅读了最后几页。初来巴黎,与迪布勒伊最早几次交谈,去杰尔巴旅行,一想到这段往事就要被彻底埋葬,实在遗憾。“噢!我已有过亲身经历,这就足够了!”他自言自语道。但是倘若照此逻辑,那么现实经历也就足够了,人活着也就满足了。事实是人仅仅活在世上并不够,因为人迫切需要写作以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哎,管它呢,不管怎样,谁也不可能拯救一切。问题的关键在于要弄清今天自己要说些阶么。“我处于何种境况?我需要得到什么?”真是咄咄怪事:人之所以那么迫切要求表现自我,是因为他感到自己与众不同。可却又无从说起。“我是怎样一个人?”过去,他从不向自己提出这种问题。他总认为其他人全都已经定型,他们的发展都有一定限度,可惟独他不同。他的作品和生命远远没有终结,这使他得以原谅别人对他的种种评价,并尊重他人,哪怕对迪布勒伊也是如此,只不过处在他日后的作品将获得的高度,带着几分俯就的姿态对迪布勒伊表示敬意罢了。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定了型的成年人,年轻人把他尊为长者,成年人把他视作同辈,有的人甚至对他表示敬重。定了型,有了限度,到了终点,这就是他自己,而不是其他人。然而他又是谁呢?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的作品决定了他的存在。可反过来说,要想写出作品,他又不得不了解自己的真实所在。乍一看,他刚刚度过的这几个月,意义相当明显,可要是进一步细看,一切便模糊不清。帮助人们更好地思索、更好地生活,这果真是他的心愿,或只不过是一种人道主义的幻想而已?他真的关心他人的命运,或只是寻找良心的平静?而文学,这对他来说又成了一种什么东西?当人们没有迫切的东西急需表达,而硬着头皮去写作,必定流于抽象。他举着笔,想到波尔肯定发现了他没有在写,心中好不气恼。他转过身子:“你明天上午就去找格雷邦吧?”他问道。

  波尔莞尔而笑:“你呀,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便抓住不放。”

  “听我讲,这支歌你唱合适极了,你说你喜欢。布吕热尔的曲子优美动人,萨布里利奥随时就会来听你演唱,不管你愿意哪一天,你自己呢,也完全可以积极配合!不要总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了,还是去练练嗓子,这样没有坏处,我向你保证。”

  “我并不昏昏沉沉。”

  “不管怎么说,既然我已经为你约定了时间,你去不去?”

  “我十分乐意去找格雷邦,好好地学唱你那支歌。”她说道。

  “可你肯定通过不了试唱,你是想说这个意思吧?”

  她嫣然一笑:“是有这么点儿意思。”

  “你真让我泄气!”

  “你得承认我可从来没有给过你什么鼓励!”她又微微一笑:“你别为我操心了。”她含情脉脉地说。

  他多么希望为她操点心,了却了这门心事,再也别像现在这样总感觉到她在身后窥望着他;也许她已经有所察觉,亨利跟萨布里利奥谈了此事,他又定了两首歌词,挑选了整整一套歌曲,然后又给格雷邦打了电话,凡是他能够为她做到的,他全都做了。她十分乐意为他歌唱,甚至还过分地以此来投他所好,但是,他安排的一切,她却死活不接受。亨利又开始毫无兴致地爬起格子,写下一行行死气沉沉的文字。

  就这样,他心烦意乱地对着纸笔呆了两个小时。突然,有人使劲地敲门。他看了看表:零点十分。“有人敲门。”

  波尔在床上昏昏欲睡,支起身子:“我去开门吗?”

  敲门声又响了,他们听到一个欢快的声音:“我是迪布勒伊,打扰你们吗?”

  他们一起下了楼梯,波尔打开了门:“没发生什么事吧?”

  “你指谁呀?”迪布勒伊笑眯眯地说道,“我看见了灯光,我想可以上来看看。刚刚过12点,你们就要上床睡觉了?”他早已坐到了平时坐的那把扶手椅上。

  “我正想喝一杯呢!”亨利说,“我又不敢独自空饮。是我那个邪恶的魔鬼把您召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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