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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8)

  “用我的名字,让我出席几次会议,这些,我无法拒绝您。”他说,“可不要对我有更多的要求。”

  “我当然对您要有更多的要求。”迪布勒伊说。

  “不管怎么说,眼下不行。从现在起到我出发这段时间,我有做不完的事。”

  迪布勒伊直瞪着亨利的双眼:“还始终坚持那个旅行计划?”

  “决不放弃。最迟三周后,我就要启程。”

  迪布勒伊声音中带有愠怨:“这是开玩笑吧!”

  “啊!我这下放心了!”安娜一副嘲讽的神气望着他说,“若您想去漫游一番,那您就去好了,您可以解释说这是惟一可做的明智的事情。”

  “可我不想,这是我高人一筹之所在。”迪布勒伊说。

  “我应该说,旅行对我来说就像是个神话。”波尔说道,继而向安娜莞尔一笑:“坐了十五个小时的火车后,你给我送上一朵玫瑰花,这所给予我的远胜过阿尔汉布拉①的花园。”

  ①位于格林纳达的摩尔国王宫邸,以其花园而著称。

  “啊!旅游,当然会使人兴趣盎然。”迪布勒伊道,“可眼下,留在这里更令人热情洋溢。”

  “可是我呀,我是多么渴望到别处看看,需要时,不惜徒步远行,哪怕鞋子里满是硬硬的干豌豆子,再磨脚也能忍耐。”

  “那《希望报》呢?您整整一个月扔下不管?”

  “我不在,吕克照样会办得很出色。”亨利回答说。

  他诧异地望着他们仨。“他们根本体谅不到!”总是这同样几副面孔,永远是一式的装饰,谈论的始终是老话题,遇到的总是一样的问题,愈变愈是千篇一律:到头来,大家都感到像一个死去的活人。友谊,巨大的历史激情,对这一切,他已经付出了自己的代价,品尝到了其中的滋味。可如今,他需要别的东西,这种需要如此强烈,哪怕试图作一解释,也会显得可笑。

  “圣诞快乐!”

  门开了,樊尚、朗贝尔、塞泽纳克、尚塞尔,整个办报的班子全来了。他们带了酒和唱片,一个个面颊冻得通红,扯着嗓子齐声高唱着“八月时光”那首老调子:

  他们在何方,我们再也不能相见,

  结束了,结束了,一切都烟消云散。

  亨利快乐地朝他们微笑。他感到与他们一样年轻,同时觉得或多或少是自己塑造了他们。他张口与他们一起高唱起来。突然,电灯灭了,潘趣酒闪闪发光,圣诞装饰物劈啪作响。朗贝尔和樊尚往亨利身上撒光闪闪的礼花星子,波尔点燃了枞树上的儿童蜡烛。

  “圣诞快乐!”

  他们成双成对、成群结伙地赶来,细听着德扬戈·赖因哈特弹奏的吉他,他们跳啊、唱呀,纵声欢笑。亨利搂着安娜的腰肢,她声音激动地说:“差不多像在登陆的前夕,在同一个地点,来的也是这些人!”

  “是的,可现在,登陆已经盼来了。”

  “对我们来说,已经盼来了。”她说。

  他知道她心里惦念着什么,此时此刻,比利时的村庄正在燃烧,滚滚热浪拍击着荷兰的乡野。然而在这里,却是一个节日的夜晚,第一个平安无事的圣诞节。有时候,必须庆贺一下,热闹一番,不然,打了胜仗又有何用?这是在过节,他又闻到了这熟悉的白酒、烟草和米粉的香味,闻到了长欢之夜的气息。千百道五彩缤纷的水柱在他脑海中喷射。战前曾度过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在蒙巴纳斯咖啡馆,大家开怀地喝着牛奶和咖啡;在弥漫着油墨味的工作间,大家尽情地交谈;在小巧玲珑的舞厅里,他怀里搂着波尔这一世间最美的女子。在那嘈杂的金属机械声四起的拂晓时分,总是有一个温柔得令人发狂的声音对他喁喁私语,说他正在写作的一定是部好书,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为重要的了。

  “您知道,”他说,“我已决定写一部欢快的小说。”

  “您?”安娜一副逗乐的神情,瞅了他一眼,“什么时候动笔?”

  “明天。”

  真的,他突然迫不及待地要重新成为过去的他,成为一个他一直希望做的人:作家。他也重新体会到了这一躁动不安的欢乐:我要动笔写一部新的作品。他要畅叙正在复现的一切:黎明、长欢之夜、旅游和欢乐。

  “您今晚看来心绪挺好。”安娜说。

  “是的,我感觉到就要走出一条漫长的隧道。您没有这种感觉?”

  她犹豫了一下:“我不清楚,不过,这条隧道中总也有过美好的时光吧?”

  “那当然。”

  他朝安娜微微一笑。她模样俊俏,今晚身着朴素的衣裳,在他看来反倒显得热情浪漫。若她不是自己的老朋友迪布勒伊的妻子,他准十分乐意向她献几分殷勤。他一连请她跳了几曲,接着又邀克洛蒂·德·贝尔琼斯起舞。这位女子袒胸露肩,挂满了祖传首饰,专来与这帮出类拔萃的知识分子凑凑热闹。他接着又邀请了雅内特·康热和吕茜·勒诺瓦。所有这些女子,他对她们是太熟悉了;可还会有别的节日、别的女人。亨利朝普莱斯顿一笑,此时,普莱斯顿正微微摇摆着身子,穿过房间向前走来。这是亨利在8月份遇到的第一位熟悉的美国人,两人马上投入对方的怀抱之中。

  “我坚持要来和你们共庆圣诞节。”普莱斯顿说。

  “让我们共庆佳节吧!”亨利说道。

  他们喝了酒,普莱斯顿颇带感情地讲起了纽约之夜。他已有几分醉意,倚着亨利的肩膀。“您应该来纽约。”他以急不可待的口气重复道,“我保证您会获得巨大成功。”

  “当然,我一定去纽约。”亨利说道。

  “到了纽约,租一架小型飞机,那是观赏当地风光的最好办法。”普莱斯顿说。

  “我不会驾驶。”

  (二)

  “噢!那比开汽车还容易。”

  “我一定学一学驾驶飞机。”亨利道。

  对,葡萄牙之行只是个开端,还有美国、墨西哥、巴西,也许还要去苏联、中国,都要去走一走。亨利将重新开着小车,并将驾驶着飞机。灰蓝色的天空充满沉甸甸的希望,前程在无限地扩展。

  突然,出现了一片寂静。亨利惊异地发现波尔坐到了钢琴前,她开始歌唱起来,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唱歌了,亨利极力以公正不倚的耳朵去倾听她的歌声;他过去怎么也无法对这一歌喉的价值作出正确的评价。当然,这不是一副无足轻重的嗓子,有时人们仿佛听到了铜钟大吕般浑厚而圆润的声音在回荡。他再次思忖:“她为何半途而废?”当时,他曾把波尔的自我牺牲看作爱情的一种震撼人心的表示。后来,波尔放弃了一切尝试成功的机会,他对此感到奇怪,琢磨着波尔是否以他们的爱情为借口而逃避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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