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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女儿_[美]金.爱德华兹【完结】(8)

  一九六四年(8)

  卡罗琳把菲比安顿在购物车里,走过一排排不熟悉的货架。她不知道该选哪一种奶粉,或是暖奶器。成排的奶瓶各有不同的奶嘴,还有各式小围兜,每样东西都令她再三思量。她朝着结账柜台前进,忽然想到最好帮自己买些牛奶和食物,还得多买些尿片。人们鱼贯经过她身旁,看到菲比都露出微笑。有些人甚至停下来,把毛毯拨到一旁看看她的小脸。“噢,好可爱!”,“多大了?”,大家说道。卡罗琳脸不红气不喘地回答说两星期大了。“唉,这种天气你不应该带她出来。”一位灰发的女人告诫她,“老天爷啊!你应该赶快把宝宝带回家。”卡罗琳在第六排货架挑选西红柿罐头汤时,菲比动了动,小小的双手猛烈摇摆,开始大哭。卡罗琳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抱起宝宝和装了一大堆东西的包走到超市后方的洗手间。她坐在一张橘色的塑料椅上,听着水龙头的滴水声。与此同时,她还得让宝宝在她大腿上坐稳,从保温壶里把牛奶倒进奶瓶。菲比非常激动,而且又不晓得怎么吸吮,所以几分钟之后才安静下来。最后她终于摸到窍门,吃奶的神态跟睡着时一样专注,小手握拳搁在下巴旁。等到她吃饱了,心满意足了,店里广播说即将打烊。卡罗琳赶紧冲到柜台结账,柜台旁只剩下一个收银员,一脸的无聊和不耐烦。她连忙付账,一只手提着大包小包,另一只手抱着菲比。她刚走出去,店员们就关上了店门。停车场几乎空荡荡的,最后几部车不是闲置,就是慢慢地驶向街道。卡罗琳把装着杂货的纸袋放在车盖上,然后把菲比安顿在后座的纸箱内。停车场另一头依稀传来店员们的说话声。雪花四处飘扬,盘旋在圆锥形的街灯光影中,雪下得跟先前差不多大。天气预报经常出错,菲比出生之前的那场大雪,天气预报就完全没有报告。她提醒自己那不过是昨晚的事,但感觉似乎过了好久。她伸手到纸袋里拿出一条面包,扯开包装拿出一片来。她一整天都没吃东西,肚子饿坏了。她边嚼边关上车门,一心只想回家。她的公寓简朴而整洁,双人床上铺着绒纱床单,每样东西都井然有序。她才调了一半头,忽然发现尾灯微弱地闪着红光。她停下来瞪着尾灯。刚才在超市货架间惶然地走来走去,还坐在陌生的洗手间里喂菲比,而车子的尾灯从头到尾都亮着,灯光流泄在雪地上。她试着发动车子,引擎仅是咔嗒一声。电池早就没电,引擎连响都没响。她走出车外,站在敞开的车门旁。停车场现已空无一人,最后一部车也开走了。她开始大笑,笑声不比寻常,连卡罗琳自己都听得出来。她笑得太大声,几近哭泣。“我有个小宝宝,”她惊慌地大喊,“我有个小宝宝在车里。”但眼前的停车场静静地延伸开去,超市窗户里的灯光在泥泞的雪地上投射出一个个巨大的长方形。“我这里有个小宝宝。”卡罗琳再次喊道,声音在空气里变得越来越微弱。“小宝宝!”她又一次对着一片沉寂大声呼喊。

  三

  诺拉睁开眼睛,天空几近黑暗,但月亮依然被挡在枝头,苍白的月光映入房内。她一直身处梦境之中,在冰冻的大地上找寻某样失落的东西。草刃尖锐而脆弱,一触即碎,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小刮痕。她高举双手行走,一时感到困惑。不过她的双手没有刮痕,指甲修饰得整齐而光滑。身旁的婴儿床中,她的儿子正在哭泣。诺拉稳稳地把他抱到床上,倒不是刻意,而是一种本能。她身边的那块床单洁白而凉爽,戴维已经出去了。她刚才睡着时,他被叫去诊所。诺拉把小儿子抱进自己温暖的怀里,掀开睡袍。他小小的双手像飞蛾的翅膀一样在她肿胀的乳房边挥动。他含住乳房,一阵巨痛突然袭来。母乳一流出,痛楚才像波浪般消退。她轻抚他稀薄的头发和脆弱的头盖骨。没错,这个小家伙的力量确实令人惊讶,他的小手静止不动,像小星星一样靠着她的光环。她闭上双眼,在醒与睡之间缓慢地游移。她体内深处的井被开栓宣泄了,奶水汩汩流出。她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自己成了河流或风,围绕着梳妆台上的水仙花、屋外默默生长的嫩草,以及贴着树芽冒出的新叶;有如小珍珠般洁白的小幼虫化身为蜈蚣、尺蠖,和蜜蜂,小鸟拍拍翅膀飞翔,高声鸣叫,这些全都属于她。保罗的小拳头搁在下巴下面,脸颊随着有节奏的吮吸而微微动弹。环绕在他们四周的宇宙低声吟唱,柔美细致。诺拉心中顿时盈满一股爱意,也升起一股庞大而难以驾驭的快乐与忧伤。当时,她没有马上为他们的女儿哭泣,但戴维已经泪流满面。小宝宝是蓝色的,他告诉她,泪珠滴落在他一天没刮,刚长出来的胡渣上。小女孩连一口气都没吸进去。保罗坐在她的大腿上,诺拉仔细端详:他的小脸皱巴巴的,又是那么恬静。他戴着一顶有条纹的小针织帽,指头粉红、细致而弯曲,小小的指甲依然柔软,有如昼时之月一般透明。诺拉无法接受戴维所说的话,她真的没办法;她对昨晚的记忆刚开始还算清楚,后来便一片模糊:屋外下着雪,他们在空旷的街上开了好久才到诊所。戴维每碰到红灯就停下来,她则拼命压抑那股用力的冲动,阵痛一波波袭来,有如地震般剧烈。在那之后,她只记得断续、奇怪的片段:诊所里安静得出奇,有人在她膝上盖上一块蓝布,触感轻柔;她光裸的背部靠着产台,感觉冰冷;卡罗琳·吉尔每次伸手给她吸麻醉气体,手上的金表就闪闪发光。后来她醒了过来,保罗在她怀中,戴维在她身旁啜泣。她抬起头,关切地看着他,好奇中带点无动于衷,那是麻药的副作用,再加上她刚生产,体内的激素含量依然很高。他说还有个小婴儿、一个蓝色的小宝宝,这怎么可能?她记得第二次用力,戴维声音中隐含着如同激流中岩石的张力。但她怀中的婴儿完美又漂亮,这就够了。没关系,她边跟戴维说,边轻抚他的手臂,没关系。直到第二天下午,他们离开诊所,小心翼翼地踏入冰冷、潮湿的户外,失落感终于贯穿心头。当时已近黄昏,空气中弥漫着融雪与潮湿土地的味道。天气阴沉,山楂树的树枝光秃秃一片。天空阴沉沉的,苍白而粗糙。她抱着保罗,小宝宝跟小猫一样轻。我们家多了一个全新的成员,她心想,感觉好奇怪。她先前仔细装饰过婴儿房,挑选了漂亮的枫木婴儿床和衣柜,贴上小熊壁纸,缝制窗帘,而且亲手缝了被子。事事井然有序,准备齐全,她的小儿子就在她怀里。然而走到诊所门口时,她停在两个细长的水泥柱之间,无法再迈出一步。“戴维。”她说。他转身,一脸苍白,一头黑发,宛如天空下的大树。“怎么了?”他问,“怎么回事?”“我要看看她。”她说,声音轻似耳语,但在寂静的停车场中却显得有力。“看一眼就好,我们离开之前,我得看看她。”戴维把双手插进口袋,仔细看着人行道。今天一整天,冰柱不断从参差不齐的屋顶上掉下来,现在他们脚边布满了碎冰。“哦,诺拉,”他轻声细语地说,“拜托,我们回家吧,我们有个漂亮的儿子。”“我知道。”她应允,因为那时是1964年,他又是她的先生,而她向来听从先生的话。但她似乎无法动弹,也失去了平日的感觉,仿佛正在丢弃某个不可或缺的部分。“噢!一眼就好,戴维,我为什么不能看看她?”他们的目光相遇,他眼中的哀伤令她的眼眶中充满泪水。“她不在这里,”戴维的声音粗嘎,“这就是为什么。本特利家里的农场有个墓园,墓园在伍弗德郡,我已经请他把她带过去了。过一阵子,等春天到了,我们再过去看看。噢,诺拉,拜托,你这样让我更伤心。”诺拉听了闭上双眼。想到一个小婴儿,她的小女儿被埋在三月冰冷的地面下,她感到体内的一部分被掏空了。她抱着保罗的双臂僵硬而稳定,但身子其他部分的感觉却像液体,仿佛自己也流进沟渠中,随着白雪消失无踪。她心想,戴维说得没错,她不会想知道细节。他登上台阶,把手臂环绕在她肩头,她点点头,他们一起穿过空荡荡的停车场,走向渐渐消逝的天光。他弄妥宝宝的安全座椅,小心翼翼,有条不紊地开车回家。他们抱着保罗穿过前廊,走进大门,把沉睡中的他抱进婴儿房。戴维处理每件事以及照顾她的方式都让她安心,因此她没有再跟他吵着要看看他们的女儿。但现在她每晚都梦见丢失了东西。保罗睡着了,窗外茱萸的枝干长满了新芽,在渐渐黯淡的靛青色空中摇动。诺拉扭身,把保罗移到另一个乳房前面,然后再次闭上双眼。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际,她忽然被哭声惊醒,她感到一片潮湿。屋里充满阳光,从刚才到现在已过了三小时,她的乳房又涨满了。她坐起来,感觉全身沉重。她胃部的肌肉松弛到一躺下来就摊散开,乳房涨满了奶水,硬实又饱满,关节仍因分娩而发痛。她走出卧室,走廊上的木板在她脚下嘎嘎作响。保罗在可调桌上哭得更大声,小脸涨得通红。她脱下他潮湿的衣物和湿透的棉布尿片。他的皮肤是如此细腻,一双小腿像拔光了毛的鸡翅膀一样细瘦、红润。她想象早夭的女儿在一旁徘徊,静静地观看;她拿着棉花棒用酒精擦拭保罗的脐带,把尿布丢到桶子里泡起来,然后再帮他穿衣。“亲爱的小宝宝,”她一边抱起他,一边喃喃自语,“我的小宝贝。”她说,然后抱着他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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