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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惊悸_梁晓声【完结】(59)

  肖冬云被他的样子逗笑了,思考片刻,又解释道:“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太看重自己的处女贞操了。而这也就意味着我太看重自己的女儿身了。如果有一天革命需要我牺牲它,我会不会怕死舍不得呢?我们不是常讲自我解剖、自我批判,要自己和自己刺刀见红吗?我正是这样要求自己的呀!……”

  赵卫东终于转脸看了一眼李建国,以评论的口吻说:“冬云讲得还不够明白吗?”

  李建国嘟哝:“她早那么讲,我早就明白了!”

  肖冬云是被那个自称是画家的男人护送回来的。

  赵卫东就这一点又评论道,此点证明着这所院子以外,仍有对红卫兵心怀好感,可以去进行发动的革命群众存在。肖冬云说,“老院长”暗中告诉她,那个自称是画家的男人其实是精神病患者。而且患的是有暴力倾向那一类精神病。她居然没遭到严重伤害,实在是一大幸事也是一种奇迹……

  赵卫东问:“他何以知道那个男人是精神病患者?”

  这高二的红卫兵,这四人“长征小分队”的“思想核心”,言谈语述之中,每用文言古话。“何以”啦、“试想”啦、“休矣”啦、“然”啦、“否”啦、“哉”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它们与三十几年前普遍流行的红色话语体系相结合,形成一种堪称独特的红卫兵语言风格。谁对此种语言风格驾轻就熟,似乎证明着谁的革命理论之修养的层次便不一般。赵卫东自然是“相结合”得挺有水平的。所以在他们的“长征”过程中,他的三名红卫兵战友才唯其马首是瞻。那能使一名无论男性或女性红卫兵平添魅力的语言风格,并不包含有什么真正算得上修养的文化成分,不过是几分妄自尊大加几分意欲置人于死地而后快的攻击性再加几分武断和玄谈式的逻辑色彩罢了……

  肖冬云听赵卫东那么问,据实相告——这所“囚禁”他们的院子,最先是结核病防治院,后来一个时期内曾是精神病疗养院,将她送回到这里的那个男人,曾在此地住过院。所以他一讲这里的周边情形,他就明白该往哪儿送她了……

  赵卫东追问:“难道你的那位‘老院长’,曾和那个男人是精神病病友吗?”

  两天以前,他对“老院长”是心怀敬意的。因为那时对方告诉他们这座城市是北京;他们是以毛主席的远方客人的身份住在北京郊区;住地是无比关怀他们的“中央文革”的首长们指定的;而对方自己,是受毛主席和“中央文革”的首长们之命,专门为他们服务的……而两天中的经历,虽然并未使他明了许多,却起码清楚了一点,那就是——对方骗了他们。故他开始认为,以所谓“老院长”为首的对方们,既不但是根本不值得他们信赖和心怀敬意的人,而且都是目的阴险的人了……

  肖冬云被问得一愣。

  李建国及时点拨:“卫东他还是在问你,自称是‘老院长’的老头儿,怎么知道送你回来那个男人是精神病患者?”

  和赵卫东一样,他对“老院长”们的态度,也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肖冬云对这所院子对“老院长”们的看法却是与赵卫东和李建国不同的。她两天中的经历虽有惊无险,但仍心有余悸。她觉得,毕竟的,她是回到了一处较为安全的地方,是回到了一些不至于危害她的人中间。“出逃”的经历,甚至使她一回想就后悔后怕,甚至使她感到这所院子及“老院长”们特别亲切了。

  她又据实相告——“老院长”乃一位精神病医学专家。在此地精神病疗养院的几年中,确曾任过它的院长。

  “送我回来那个男人,是过去他的重点病人。”

  “你何以对他了解得如此之多呢?”

  “他亲口告诉我的。”

  “什么时候?”

  “我第一个回到这里的时候。”

  “你信他的话?”

  “我……为什么偏不呢?”

  “信到什么程度?”

  “这……反正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觉得?……根据什么?”

  “……”

  “动辄觉得觉得,是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现。革命的敌人和革命的反对者们,往往将我们革命者和同情我们的人诬为疯子。这是反革命们的惯伎。这个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

  李建国附和道:“对,对。”

  于是气氛顿时又变得凝重了。

  “战友肖冬云同志,让我们握一下手。”赵卫东伸出了他的手,一脸严肃。

  肖冬云如坠雾中地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

  赵卫东没容她立刻将她的手缩回去。他的一只手一经握住了她的一只手便不放松。他向她俯近了身子,与她眼睛注视着眼睛,另一只手拍着她那只手的手背,和颜悦色地说:“亲爱的战友哇,刚才我又连续追问了你几句,但那绝不意味着我又对你不信任了。事实上我非常地信任你。无论怎样的反革命伎俩都休想将我们的战友关系离间开。我们的心永远是相通的,对吗?”

  肖冬云默默点头。

  “我追问你,是因为我有责任更多地了解情况,更细地分析形势,更准确地判断我们的处境,更及时地拟定我们应采取的对策。你理解我吗?”

  肖冬云默默点头。她不再试图缩回她的手了。她不由得也将他的手紧紧握着了。

  “现在,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握住你的一只手呢?这是我祝贺你的意思,也是我感激你的意思。祝贺你什么呢?感激你什么呢?祝贺你立了一功。因为你发现了一个可能被我们争取为同志的人。在这一座周围充满了敌意和阴险狡猾的城市里,他确乎地存在着。而这使我们知道,我们四名红卫兵战友并不空前地孤立着。是的,我们并不空前地孤立着。以后我们将要寻找机会去接触他,用我们红卫兵的造反精神去影响他……”

  自从他暗恋着他的同校初三女生那一天起,他还从没有机会长时间地握她的手。她的手柔软极了,润泽极了,指肚的皮肤滑溜溜的,而手心热乎乎的。在她不遗细节地讲述那两个坏男人企图对她怎样怎样时,他心底就渐渐产生了想握住她手的欲望。他竭力抑制它。而它越被抑制则越强烈。他头脑中一次次闪过了数种握住她手的理由。他觉得这最后一种选择意味着最正当的最无可指责的理由。他当然明白他的话说得越多,他握她手的时间也就越久。所以他尽量说得慢条斯理,尽量使他的话语不中断地延续下去……

  “那么我又感激你什么呢?不,不,用‘我’这个词是不准确的。应该用‘我们’一词。即除了你以外,我和冬梅战友和建国战友。因为你是第一个回到这里来的。因为只有你才能提供我们离散的确切地点。而这是我们分别被找到的前提。尽管他们……定要找到我们必然另有目的,但毕竟使我们四名战友又重新在一起了。我们重新在一起了,我们的革命豪情就起码坚定了四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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