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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惊悸_梁晓声【完结】(58)

  赵卫东的语调温柔极了。他的温柔乃是由真情实感产生的。不是伪装的。因为对于他,肖冬梅不但是一名红卫兵战友,还是他所爱的姑娘的亲妹妹。当着他所爱的姑娘的面,他一再提醒自己对肖冬梅的批判帮助应该是循循善诱的,和风细雨的。他很自信,一向特别满意自己分析问题的红色理论的水平和循循善诱的能力……

  他语调温柔地喋喋不休着的时候,肖冬梅渐渐地眯起了双眼,渐渐地由眯而闭着了。她的脑仁儿也就是中医所指的“百会”那儿,以及两边的太阳穴是更加疼了。那是一种针扎也似的疼。赵卫东的话语宛如一柄长长的带倒钩的针,蝎尾也似的,一次次扎穿她的耳膜,扎向她脑神经无形的敏感处。她为了减轻那一种无法形容的疼痛感,就暗自做深呼吸。不知什么原因,呼气反比吸气少。而这就使她的头脑开始缺氧。结果她坐得不正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轻微地摇晃起来……

  姐姐肖冬云望着赵卫东那双明澈的大眼睛里却异彩呈现。那是由于崇拜的缘故。她觉得他对于灵魂问题的阐述何等的精辟何等的好啊!什么问题一旦由他来言说,一下子就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他头脑中的思想,怎么就总能一贯地正确着,总能与革命的思想红色的真理那么的吻合呢?她又一次暗生自卑了,也又一次暗觉幸福着了。而且又一次在内心里对自己说——被这一位红卫兵兄长所爱是多么的幸运,暗暗地也爱着他又是多么地值得的事!他将来如若不是一位红色的革命理论家才怪了呢!

  见妹妹那种心不在焉的样子,她严厉地问:“你注意听了没有?!”

  肖冬梅以极小极小的声音回答:“姐,我注意听了……”

  “听进心里去没有?!”

  “听进心里去了……”

  “那你复述几句来证明。”

  “假如他不对你的灵魂状态密切关注和监察,那么你就要进行深刻的自我反省,就要问自己一个为什么了……”

  “还有!关于灵魂性质那几句重要的阐述,你一句也没听是不是?!”

  “听了……”

  “说!”

  “灵魂这个东西,灵魂这个东西……”

  李建国见肖冬梅分明的说不上来,赶紧从旁提示:“灵魂这个东西,倘不属于革命的性质,那么,迟早有一天注定了……”

  “那么,迟早有一天注定了……”

  肖冬梅虽经提示也还是复述不上来。

  赵卫东微笑了一下,以更加温柔的语调又说:“我的话不是‘最高指示’,只不过是我学用革命哲学的一点点

  心得体会。无保留地畅谈出来,他人能听进心里去一两句,对我便是荣幸了。快别逼冬梅复述了。但是我还想强调一点,我所言之‘你’,不是专指谁的。即不仅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咱们四名红卫兵战友中的任何一人,也是针对一切对灵魂问题存在各种各样糊涂观念的人……”

  于是肖冬云主动要求重新交代自己两天里的经历。

  她说:“听了卫东关于灵魂问题的阐述,我深受教育。我承认我刚才有些地方交代得不明不白,是由于害羞心理在作怪。现在,让我的害羞心理见鬼去吧!”

  于是赵卫东为她的态度鼓掌。

  于是李建国也鼓掌。

  肖冬梅仍闭着双眼,相随鼓了几下掌。其实,赵卫东和姐姐又说了些什么话,她一句都没听入耳。

  她的头脑昏晕得只想躺倒身子便睡……

  肖冬云既让自己的害羞心理见鬼去了,那重新交代的过程也就不再受到赵卫东、李建国的盘问加逼问了。一个人一旦丝毫也没有了羞耻感,再要将一件原本很害羞讲的事讲清楚,便容易多了。由于她讲得过细,直听得赵卫东、李建国两个一阵阵脸红。他们一阵阵脸红却又都不能低头,也都不能转脸望别处。那样肯定会被认为听得不认真。更可能被认为自己们思想意识不良。否则低头干吗?否则脸红个什么劲儿?所以他俩互相谁也不看谁,四只眼睛全目不转睛地望在肖冬云脸上。好在一旁的肖冬梅闭着眼睛强撑精神坐在那儿,不知他俩一阵阵地脸红。肖冬云自己则望着远处,边交代边告诫自己什么细节都别绕过去,也没太注意他俩脸红不脸红的。在肖冬云方面,逻辑是这样的——只有交代得甚细才证明袒露灵魂的虔诚;只有态度极其虔诚才不致再被怀疑什么;只有不被怀疑什么了,才足以最终证明自己灵魂的丝毫也不曾堕落。两个二十四小时的离散啊,在如此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在如此一座处处存在着对人的灵魂的诱惑,简直可以用声色犬马、灯红酒绿来形容的城市里,灵魂这东西是完全可能接连地堕落多次的呀!不甚细地交代,自己的灵魂又怎么能真正过得了红卫兵战友的监察关呢?

  她说,当这座不可思议的城市里的坏男人打她的坏念头时,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女儿家的处女贞操。她说,首先想到的竟是这一点是多么惭愧的事呀!相对于自己一名红卫兵的灵魂的纯洁性,她女儿家的处女贞操又算什么呢?身体不过是一己的,正如赵卫东所阐述的,灵魂却是具有共有性和公有性的。即使自己被强奸了,那也不过是自己的身子受到了糟蹋。而身子不过是受灵魂附寄的嘛!她说她首先应当勇敢捍卫的,断不该是什么女儿家的处女贞操,而该是自己那共有且公有的红色的灵魂……

  李建国听糊涂了,忍不住要求她将她的意思说得更明白些。于是她举例说,好比谁家失火了,自己的孩子被火困在屋里,自己要冒死冲进火海抢救的。但,在那一刻,倘闪念于头脑的,竟是孩子的生死以及与之相关联的养老送终问题,思想境界就未免太低俗了;而如果闪念于头脑的,乃是中国之革命、世界之革命或多或少一个接班人的问题,才见境界之高。看起来都是大人救自己的孩子,但支配行为的动机有高低之区别。此例相对于自己而言,虽然自己面对坏男人勇敢无畏了,但将自己的处女贞操放在第一位去捍卫,而对自己灵魂的是否完好却连想也没想,也是一种境界的高低之分呀。如果首先想到要捍卫的是灵魂,那么即使肉体被强奸了,灵魂也等于被捍卫住了。反之,虽然坏男人们的坏念头并未得逞,但自己将自己的灵魂摆在了肉体之后,甚至根本忽略了灵魂的结果是否完好,也意味着自己降低了自己灵魂的红色等级……

  李建国还是听不大明白,较起真儿来,还要问什么。

  赵卫东却似乎早已完全理解了肖冬云的意思,举手示意李建国别再问,赞赏地点头道:“冬云能这么严格地解剖自己,很难能可贵的。革命的哲学有时体现为一种普及的大众化的哲学,有时则体现为一种特别高级的理论,只有随之进入特别高级的革命逻辑中去,才能有所领悟。”

  李建国便有几分不悦地嘟哝:“好好,算我理论水平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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