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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巴_梁晓声【完结】(23)

  老苗说:“哈,哈,你又撒谎!你卖了一个肾,怎么身上没刀口?”

  我只得进一步撒谎,说是预售了一个肾,这笔钱是医院预付的定金……

  老苗看了小邵一眼,二人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妻子从地上抓起一捆钱,冲老苗拍几下,冲小邵拍几下,又羞又恼,眼泪汪汪地说:“你们看,你们看清楚!明明是一捆捆白纸,他偏说全都是钱!他还偏说是预售了自己一个肾的定金!我认为他就是精神失常了,可你们当领导的,为什么同意他今天出院啊?你们不能对他对我这么不负责任啊!”

  我揉揉眼睛。盯住妻子手里那捆儿钱不错眼珠地死看——那明明的,千真万确地是一捆儿崭新的百元大钞!怎么在我妻眼里,在老苗和小邵子眼里,是一捆儿白纸呢?

  我提起裤子,默默扎好皮带。蹲下,从地上捡起一捆儿钱,也像我妻子一样拍着问她:“你眼睛有毛病啊?这不是一捆儿钱呀?”

  妻瞪着我反问:“你眼睛有毛病啊?哪是一捆儿钱呀?”

  老苗和小邵也瞪着我。尽管他俩嘴上什么都没说,但我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们心里也在说和我妻子同样的话。

  小邵挠挠头,对老苗说:“看来,问题有点儿不好办了呢!要不,我先向曲副市长请示一下,再决定带不带他出院?”

  老苗说:“小邵你别。咱们不能什么意外的情况都往领导那儿推嘛!也许这家伙又在拿我们开心,还是让我先来郑重地问问他

  于是他掏出烟,叼上了一支。还抛给我一支,还擎着打火机管我点烟……

  我将钱一捆儿一捆儿全收入皮箱。包括我妻子手中那一捆儿也被我夺下收入皮箱。之后坐在地上,搂抱着皮箱,望着老苗吞云吐雾。我暗暗打定主意,头可断,血可流,皮箱里的十五万是绝不可失的!

  老苗冷冷地问:“邵秘书刚才的话,你听清楚了?”

  我点点头。

  他又问:“皮箱里一捆儿一捆儿的,究竟是钱,还是白纸?”

  我一时犹豫。不敢坚持说是钱。但也不肯说是一捆捆白纸。如果连我自己都承认那不过是一捆捆白纸,那它们不就更不是钱了么?我不就更没法儿花它们了么?

  小邵见我犹豫,接着老苗的话旁敲侧击地说:“梁老师,当着嫂子,我想,我得比较郑重地对您说明一下。我和老苗来的目的,本是要接您出院的。但您若非坚持说那皮箱里都是钱,不是白纸,那可就太使我俩为难啦!”

  老苗又说:“是啊是啊,那你就还得在这精神病院里住下去。”

  我低声问:“住到何时?”

  老苗说:“起码得住到你不再将一捆捆白纸当成一捆捆钱那一天吧?”

  我妻子说:“对。我同意。他起码得住到那一天,否则算个精神起码正常的人么?”

  我一一扫视他们。暗自权衡利弊,决定以改口为上策。

  我笑了。先是无声微笑,接着连自己也没法儿控制地哈哈大笑,笑得抱着皮箱在地上打滚儿。笑得透不过气儿来。笑得他们面面相觑,瞧着我目瞪口呆,都有点儿忐忑不安。

  我妻子尤其不安。她甚至问老苗要不要去找医生或护士。

  我一听立刻止笑。说亲爱的找什么医生找什么护士呀?你们都当的什么真呀?我不过又逗你们玩儿呢!我打开皮箱,指着一捆捆百元大钞,煞有介事地说这哪儿是钱呢?老苗,当钱白送给你,你要么?你肯定不要吧?小邵,当钱白送给你,你要么?你肯定也不要嘛!这些纸边儿,是一位在印刷厂工作的朋友来探视我时带给我的。我要是为了作记录卡片儿。也只能做记录卡片儿用嘛是不是?你们怎么毫无幽默感呢?

  于是老苗也笑了。

  于是小邵也笑了。

  老苗说,那么我来一捆儿。我也当记录卡片儿用!

  他不客气地拿了一捆儿就塞入他皮包里。

  小邵说,我也来一捆儿。当记录卡片用是挺好的!也不客气地拿了一捆儿塞入皮包里。

  列位!两捆儿崭新的百元大钞哇!每捆儿一万,两捆儿就是两万啊!就这么被别人当成两捆儿白纸拿去了!十五万变成十三万了!我比小悦还他妈的少两万了!我心疼得肝儿颤。心疼得想号啕大哭!心疼得想和老苗和小邵拼命!

  可我能不许他们把我的钱塞入他们各自的皮包么?在他们看来那不过是两捆儿白纸,我又有什么法子呢?又能怎样奈何他们呢?

  我还得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拿吧拿吧,一人再拿一捆儿也行!

  老苗说,既然你这么大方,那我就再拿一捆儿!

  他他他,他妈的老苗这个王八蛋,居然又抓了一捆儿塞入他皮包!

  小邵说,这纸的确挺好。一捆儿对我这个做秘书的人来说似乎太少了点儿。老苗,其实我每天记录所用的纸比你多……

  贪婪的小邵也又抓去了一捆儿!

  列位列位!眼睁睁的,眼睁睁的我又少了两万元呀!说这么几句话儿的工夫我已经损失了四万元了!四万啊列位!这不等于是明抢么!十五万转瞬间成十一万!

  我真恨不得将他俩都掐死,使我那四万元钱再物归原主!

  我妻子却来气了。说我非把你这些纸捆儿从窗口扔出去不可……

  她真就来夺皮箱。我哪里肯让她夺了去!

  我带着哭腔说,妻呀妻呀,我亲爱的老婆呀!我一辈子也没真正喜欢过什么东西,一见了这几捆儿纸,就全心全意地喜欢上了!你若非不许我带回家去,那我不活了!你干脆让我抱着皮箱跳楼摔死吧!

  我冲动之下,抱着皮箱往窗口扑过去。

  老苗小邵急忙挡住我。

  老苗说,弟妹,作家么,喜欢上纸那是很正常的。总比他喜欢上别的女人好是不是?看我面子上,就允许他带回家去吧!反正又不是炸弹不是毒品什么的。就当他是小孩子喜欢上了某一种玩具呗……

  小邵说,是啊是啊嫂子。我们虽然不再认为他疯了,但他的精神毕竟的,总归的……我的意思是,还是不要太刺激他……

  那一天我以损失了四万元的代价,终于获得了自由。

  当我离开那间高干病房时,感到骶骨部位倏地一阵剧疼……

  列位,列位!——我们人类长尾巴的过程,好比壁虎和晰蜴类大小爬虫一出世竟没尾巴一样,是非常不样的预兆!

  我们都知道的,壁虎和晰蜴类大小爬虫的尾巴,对它们是何等重要!如果没尾巴,它们在遇到天敌之时,又怎么能靠施展“断尾求生”的高超伎俩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呢?尾巴简直就是它们的系命法宝啊!一出世竟没尾巴的小壁虎和小晰蜴,肯定将惶惶不可终日,缩在墙缝里轻易不敢出来吧?肯定沮丧得经常哭泣吧——倘它们也人似的会哭的话。

  可尾巴对我们人又有什么用处什么意义呢?难道不是完全没用完全没意义的东西么?我们的一万五千年前的祖先就不曾长过尾巴的呀!科学家不是早就在怀疑,其实人类并非是由长尾巴的猴子变种过来的么?所谓“返祖现象”这一解释,不是太牵强附会,太不能自圆其说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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