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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巴_梁晓声【完结】(24)

  一个开始发现自己长尾巴的人的不安和恐惧,是比壁虎和晰蜴一出世竟没长尾巴的不安和恐惧巨大百倍的。因为我们必然地要想——哦,上帝呀!我怎么了?我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它们却是不会这么去想的……

  起初我以为自己骶骨那儿不过长出了骨刺,没太在意。四十六七的人了,这儿那儿长骨刺不足为怪。无非不能久坐。久坐挫痛。但我那些日子并不写什么,何必久坐?至于读书,我一向是习惯于仰躺着读的。

  后来我就在意起来了。不能不在意了,因为骶骨那儿的硬梆梆的包,顶端开始变尖了。连仰躺着读书都不可能了——那儿一着床就疼。

  我首先想到的是癌。当然,四十六七岁的人,生癌也是不足为怪的。可若生在自己身上,毕竟不像生在别人身上那么想得开。那么不在乎,那么无所谓。

  我没敢告诉妻子。尽管她一向对我这个只善于爬格子、再没什么其它本事可言的丈夫,持一种有也可无也可的态度。但我猜想,一旦真的没了我,没我的日子绝不会比有我的时候强到哪儿去。她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了,重找个丈夫肯定不是太容易的事儿。现而今,中国的四十多岁男人,倘若失偶,我以为别的男人们是大可不必陪着掉眼泪的。就算夫妻感情原本不错,那失偶的男人的悲伤,很快也会过去的。悲伤一过,他们的眼睛便会比以往更加地没了管束,专往二十多岁的满大街都是的夏季裸胳膊裸腿冬季服装一个比一个新潮的姑娘们身上瞟。这一事实对四十多岁的寡妇或离婚女性明摆着是相当不利的。既不利又不公平。而且将越来越不利越来越不公平!我可不愿我的妻子因了我而憎恨时代的世风日下!

  于是我背着妻子去医院检查。在外科候诊处,我见到了我顶不想见到的人——老苗。

  不想见到也得主动打招呼啊!

  我说:“老苗,也来看病呀?”

  他说:“不是我来看病,是陪你嫂子来看病。”

  “她人呢?”

  “已经进门诊室了。”

  “哪儿的问题?”

  “可能是生了骨刺吧。骶骨那儿。当然,也不排除是什么癌”。

  他忧郁地叹气。

  我也叹气。一方面表示对别人的同情,另一方面为自己。

  我安慰他:“想开点儿。万分之几的比例,哪儿那么巧就摊在嫂子身上呢?”

  他又叹气。喃喃地嘟哝:“是啊,哪儿那么巧就摊在她身上呢?”

  听他口吻,倒好像他的忧郁,他的叹气,完全是由于自己的老婆摊不上什么癌似的。

  一位秀眉秀眼,脸庞白里透红,红里透粉的护士从走廊尽头姗姗走来。老苗一发现她,目光立刻被吸引住。

  我无话找话地说:“嫂子情绪还稳定吧?”

  老苗只顾望那女护士,没听我的话。他忽然起身说:“对不起,我认识那女孩儿,得向她咨询几句!小高!小高!小高你越发漂亮了嘛!大姑娘样儿了嘛,完全长开了呀……”

  他已迫不及待地迎将上去,和那年轻漂亮的护士小姐热情洋溢地周旋开了。模样欢天喜地如同无忧少年,完全没有在“作协”机关那种可敬长者的矜持劲儿了。

  唉唉,六十多岁的人了,还痴心妄想揪住什么“青春的尾巴”呀!岂非瞎子点灯白费蜡么?又不是“大款”,不过是“一小撮爬格子动物”的市级“领班”,再使尽浑身解数地作无忧少年状,小姐们也是不稀罕“傍”你的呀!咋就连这么一丁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呢?何况自己的老婆还在门诊室设出来,结论尚不可知,还没被明确判处死刑那!我因自己毕竟比他年轻二十来岁,脸上的皱纹明显地比他少些,不免暗暗得意。也因他作无忧少年状时的力不从心而产生一种快感。

  这时老苗夫人那肥壮又庞大的身躯缓缓从门诊室移动出来了。她目光恍惚,见我正望着她,脸上挤出一种心烦意乱很不情愿的苦笑。

  我走到她跟前,装出关切的样子问:“嫂子,不是癌吧?”

  她说:“医生一时还下不了结论,让我下周来做切片”——说着眼圈一红,就要哭。

  我说:“嫂子,凡事儿别往坏处想。千万别往坏处想。魔鬼定义中有一条——越往坏处想,结果十有八九越朝坏的方面发展。”

  她感激地说:“我听你的。我不往坏处想。你见着我们老苗了么?”

  我指着说:“他不在那儿么!”

  她顺我指的方向望去,顿时横眉竖目,当着些人就开口骂:“这老不正经的!全不把我的死活放在心上,竟在那儿嘻嘻哈哈吊膀子!……”

  她仿佛一头发了怒的河马似的冲过去,揪住干巴瘦小的老苗的耳朵,拧得他哇哇怪叫。那情形,如同当妈的在惩罚儿子。

  我忍住笑,暗暗祈祷——上帝保佑老苗的老婆千万千万别得癌症!保佑她比老苗长寿,哪怕仅仅比他多活一天!……

  他把我的两万元钱当两捆儿白纸占了去,是可忍,孰不可忍?只要他老婆比他多活一天,他就别指望再过一天愉快的日子了!

  门诊室内高喊:“43号,姓梁的!”

  我赶紧应声而人。

  一男一女两位中年医生。男的又在叫号,女的板脸问我:“怎么了?”

  我说骶骨那儿长了一个包。

  “多久了?”

  我说没多久。最近几天的事儿。

  “趴床上。”

  我照办。那窄床的塑料面儿很温热。由于老苗的老婆那肥壮庞大的身躯刚趴过的缘故无疑。

  “褪下裤子!”

  我又照办。

  “你这人听不懂我的话啊?连裤衩也褪下来!当我是X光眼啊?”

  我忍气吞声。遵命惟恐略迟。

  “哎,你来一下。”

  于是那男医生撇下他正应付着的一个小伙子,来到床边。

  “和刚才那胖女人长的一样是吧?”

  “嗯。是一样。”

  什么东西戳在我那包上。我觉得不是手指,而是那男医生拿在手中的铅笔。

  我咧了下嘴,说轻点儿轻点儿,很疼呢!

  那女医生说:“别这么娇气,忍着点儿!”

  那男医生说:“就是的!我用的是橡皮这端,又不是……哎我铅笔尖儿怎么断了?”

  女医生就吃吃笑。

  我说:“医生,能否请教一个问题?”

  男医生说:“只要不是无理取闹的问题,你但讲无妨。”

  我问:“咱们的祖先,也就是类人猿都不长尾巴,怎么咱们那地方,也就是我长包那地方,又叫尾巴根儿呢?”

  女医生首先替男医生恼了:“叫你不要提无理取闹的问题,你还偏提!不明白重新上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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