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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巴_梁晓声【完结】(25)

  男医生则又用断了尖儿的铅笔在我那包上又狠戳了一下:“你这个包,真特别!肯定不是什么好包!先给你开两副膏药贴贴看!

  被撇在那儿干等着的小伙子抗议了。说怎么他的包就那么特殊啊?非得两个医生都凑过去?我也是那儿长了个包,比他的包还大!包面前该人人平等!……

  于是俩医生瞠目相视。

  从医院一回到家里,我便从大衣柜底下抽出号码箱,打开看里边一捆捆的钱。钱真美丽啊!真可爱啊!真是瞧着让人没法儿不喜欢不眉开眼笑的东西啊!整整齐齐十一捆儿,在我看来,像一胎十一个婴儿,互相挤着躺在同一个婴儿车里睡着似的。妈的巧取豪夺的老苗!妈的不是玩艺儿的小邵!他们强占去了我四个可爱的小宝宝呀!还说是四捆儿纸,做记录卡片儿用!怎么倒霉吃亏的事儿都让我摊上了呢?

  我轻轻将钱从皮箱里一捆捆捧出来,放入一个纸袋里。我想我得先把这十一万存上。悠悠万事,唯此为大。那号码箱被我用刀撬过剖过,拎不出去。别人见了会对我起疑心的。我想这十一万肯定是我这一生中最巨大的一笔存款了。物价天天上涨,人民币年年贬值,没十来万存款,我和我妻的晚景,要不凄凉才怪了呢!

  银行里那一天人多。我填了存单,耐心排半个多小时才排到窗口。

  我先将存单递入。业务员,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看了看存单:“十一万?”

  我点点头:“对。十一万整。”

  坐在小伙子对面,正用验钞器验钞的姑娘,抬头瞟了我一眼,并和小伙子交换了一个飞快的眼色。

  我懂她那眼色的含意——嚯,心里很得意。

  存钱的感觉真他妈的好!

  我指的当然是将一大笔钱存在自己的私人存折上那一种感觉。

  近几年来,我一直想找到一种好感觉。但好感觉像是根本不存在似的,筛遍了每年的三百六十五天,每天的二十四小时,却不曾找到过。得奖的感觉已经谈不上有多么好了。去年我得了大大小小五次奖,奖金加在一起才六千元。而且有的文学奖竟是靠生产烟、味素、鞋、和妇女卫生巾的厂家“慷慨”赞助的。靠后一厂家赞助的叫“舒尔阴”文学奖。我估计我即使写到八十高龄,大概也不会与某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广告色彩的文学奖有缘了。因为这样的文学奖就像某种好感觉一样,似乎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只能靠自欺欺人去体验了。

  没想到我在银行的存款窗口才真正找到了好感觉!

  存钱的好感觉就是好!

  如果每个月都能往自己的私人存折上存几次钱,每次都能存个十万二十万的,我相信,人的脾气不好也好了,心情不好也好了,不热爱生活也热爱生活了!不拥护这个时代也拥护这个时代了!

  “你给我的这都是什么啊?”——我的纸袋儿又被从小窗口推了出来。

  我说钱呗!不是钱还能是什么啊?

  “钱?那你到别处去吧!我们这儿不收你这种钱!”小伙子望着排在我身后的人高叫:“下一位!”

  于是我身后的人将我往一旁推。

  我火了。也将那人往一旁使劲一推,重新占据了窗口。我说你这位同志什么意思啊?我的钱一不是偷来的,二不是抢来的,为什么你不收我的钱?

  小伙子很有职业涵养地说:“你那是钱么?你拿出来让大家见识见识!如果大家都说你那是钱,那就证明我眼睛有毛病了。不适合干我的工作了。我自动辞职!”

  “好!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激你说的,大家都听到了!”——我脸红脖子粗地从纸袋儿里掏出一捆儿钱给人们看。

  所有的人竟都说我掏出的是一捆儿白纸。而它在我手中,在我眼里又明明是钱!

  我又将钱递向小伙子对面的姑娘。我说是不是钱,谁也先别妄下结论!我说姑娘啊,谁的眼睛都可能一时出问题,麻烦您,就算我求您在验钞器下验一验!如果验钞器证明这是钱,你们今天不给我存上是不行的!

  那姑娘皱着眉说:“验钞器是验假钞的!假钞那也得像个钱样儿啊!不像个钱样儿能叫假钞么?可你那是一捆儿什么?那是一捆儿光板纸!纸上一无所有你叫我验个什么劲儿呀!”

  一无所有?!——我说一无所有?!我指点着问,这不是毛、刘、周、朱四伟人头像么?这不是“壹佰”两个字么?还有这儿……这儿不是“中国人民银行”几个字么?……

  那姑娘一时被我的话噎住,张了张嘴,冲口而出三个字是——“神经病!”

  于是所有的人都说我“神经病!”

  于是警卫走到我跟前,虎着脸往外驱逐我。我不太敢和他叫板。因为他手中拎着电棍。

  ……

  离开那一家储蓄所,我又去到过五六家储蓄所,但在每一处的遭遇都是一样的。

  我有点儿近乎发疯了。

  绝望之际,我灵机一动,从一捆儿钱中抽出一张,在路上拦住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

  我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说亲爱的小朋友,帮叔叔个忙儿。你用这一百元钱去买两支雪糕,你一支,我一支。找的钱全归你!

  小孩子高高兴兴地接了钱跑着去买。我则站在一棵街树的树荫凉下等他。

  一会儿他一手拿着一支雪糕颠颠儿地跑回到我跟前。

  我接过一支雪糕,问他:“是用叔叔给你的一百元钱买的么?”

  他说:“是啊!”

  我怕他骗我,逼他掏出找的钱给我看。他顺从地掏出给我看。

  我又问:“那卖雪糕的老头儿没对钱起疑心么?”

  小孩子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一番,出其不意地反问:“那你给我的是假钞么?”

  我尴尬地一笑,赶紧说不是不是。

  可那孩子已经对我起了相当大的疑心。分明的,开始把我当成一个专门印制假钞的罪犯了。

  “就算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他一溜烟儿跑了。跑着跑着,雪糕掉在地上。转身想捡起来,见我在望着他,胆怯地又跑……

  我吮完那支雪糕,又从一捆钱中抽出一张,故作镇静地吹着口哨,溜溜达达地走向那孩子买雪糕的冷饮车。

  走到跟前,我搭讪着说:“天真热啊!”

  卖雪糕的老头儿说:“是呀!今天三十多度呢。来支雪糕?”

  我说:“来十支吧,最好给我个塑料袋儿装着。”

  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百元大钞递将过去。

  老头儿刚伸手欲接,手还没碰到钱,赶紧一下又缩回去了。他抬头看我一眼,目光惊恐。仿佛我是化作人形的、从阴间来的无常。我手中拿的也不是百元大钞,而是索命的碟牌,他一旦接了,当即就会倒在地上,一命呜呼似的。

  老头儿结结巴巴地说:“这位爷,我不收您钱了!我白送给您吃还不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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