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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246)

  不过我并没因为老先生的借题发挥,而破坏他给我的好印象。有一个时期,我也三句话不离文学来着,逮住一个什么人就跟人家大谈文学,全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

  所谓秃头不轻蔑和尚。

  我刚用托盘端了茶进屋,儿子就回来了,带了四位他们的核心成员。

  我看看表说:“你们很准时嘛!”

  他们也都看表,之后一齐看我朋友。

  朋友说:“都别看我。你们要面试的不是我。”我说:“对,不是他,是这一位。”指着冉的父亲,让他们叫爷爷。

  他们没想到要审查资格的是位“爷爷”,面面相觑,似乎不知所措。

  一个个窘了片刻,依次叫了“爷爷”。冉的父亲连忙站起,让出沙发,礼贤下士地说,“你们请坐沙发,你们请坐沙发。”

  朋友也只得从沙发上站起,坐床沿。

  孩子们倒不客气,心安理得地占领了两只单人沙发和一只双人沙发。

  冉的父亲将椅子摆正在他们对面,如钟肃坐,恭敬地问:“那咱们就开始吧?”

  一个孩子首先问:“你为什么对我们的花花感兴趣?”

  不待冉的父亲回答,朋友以大人们对孩子们那种习惯了的长辈的口吻说:“你们听明白了——乔爷爷不是对你们养的狗感什么兴趣,而是对你们本身感到了点儿兴趣。至于狗嘛,他要养什么样的狗,我都能替他弄到!德国‘黑背’、日本‘狼青’、加拿大的‘雪橇狗’、澳大利亚的牧羊犬、西藏的藏獒,还犯得着非要和你们养一只赖巴巴的小狗崽吗?”孩子们一阵沉默,又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看来是核心的核心,就站起来,对我们三个大人一眼也不看,只看着我的儿子,隐忍地说:“梁爽,那我们走了。”

  儿子瞪着我,仿佛受了严重侮辱,抗议地哼了一声。我说:“别走哇别走哇!

  吃糖吃糖……“连忙从茶几下格取糖盒,抓了糖往他们手里塞。

  冉的父亲也立刻声明:“他的话不代表我,不代表我。我是既对你们的小狗感兴趣,也对你们本身感兴趣。是因为你们才对小狗……不,不,是因为小狗才对你们感兴趣,但主要是对小狗感兴趣……”

  朋友自觉无聊,躲到另一间屋去了。

  我又说:“乔爷爷是很值得你们尊敬的一位爷爷,是社会心理学家呢!”

  我儿子说:“爸,你别扯这些,这些对我们不起作用。”

  于是一个孩子瞅定七十来岁的社会心理学家,严肃之至地说:“你实际上还没回答我们的第一个问题哪!”七十来岁的社会心理学家想了想,并没多大把握地回答:“我……我同情那小狗的身世……”

  “你认为狗也有身世吗?”

  “是啊,有的有的。一切有生命的,就都有身世。比如一棵草本的花儿,它春天结骨朵儿了,夏天开放了,秋天凋零了,冬天死了,我们一般就不会替它伤感,因为就它来讲,身世挺好的了。可是,如果它夏天才结骨朵儿,还没等开放,秋天就到了,接着冬天就把它冻死了,我们就会替它伤感是不是?有了你们的爱护,花花的身世就改变了,变好了。如果我们能使什么的身世变好了,无论那是什么,只要不是坏的丑的恶的,都值得我们一做是不是?……”

  孩子们频频点头,看来他们对他的回答挺满意。好像他们的问题的标准答案,正是那样的。然而我看出他们在装理解。他们挺满意的,也许只不过是七十来岁的社会心理学家的态度。他那一种虔诚的态度,分明的使他们产生了大的错觉,起码在那一时刻产生了大的错觉——似乎他们是大人,而他是孩子。我猜他们对他们的那个问题,是根本没有统一的答案的。

  “小明的爸爸妈妈有三个孩子,老大叫大毛,老二叫二毛,老三叫什么?”

  一个最稚气的孩子提出了第二个问题。这个问题使我一愣,这问题太唐突,好生的没道理。不过就是有没有资格和他们共同饲养一只小狗么,岂可对一位爷爷辈儿的老人的智力正儿八经地进行面试?

  我看冉的父亲——老社会心理学家也不禁地一愣。孩子们互相交换着会意的眼神儿。

  冉的父亲犹犹豫豫地说:“老三叫三毛?”

  孩子们都笑了。

  “那……叫……叫小毛?”

  孩子们都得意洋洋地摇头。

  我说:“叫阿毛吧?”

  我儿子说:“爸你别帮着乱猜行不行?到底考你呢还是考他呢?”又对冉的父亲说:“乱猜是猜不到的,要善于动脑筋思考。”

  于是冉的父亲就努力动脑筋思考起来。

  我递给了他一支烟,转身去到另一房间问朋友,满心希望朋友比我和冉的父亲智商高点儿。

  朋友气恼地嘟哝:“这些个孩子!这算干什么?这叫什么问题?”

  我说:“是啊是啊,纯粹小孩子蒙小孩子的问题?你快告诉我,我好去提示,省得他被难住。”

  “我怎么知道!”

  朋友耸耸肩,继续看他的书,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我沮丧地回到“考场”,见冉的父亲一口接一口吸烟,已然显得很不自在。

  提出这问题的孩子说:“那我再讲一遍,你认真听。”看看我,又对我说:“你也认真听。你们一块儿动动脑筋,启发启发他。”于是那孩子又讲了一遍。

  冉的父亲仍回答不了。我也是。

  我儿子忍不住说:“这么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上来?老三叫小明呗!问题中已经告诉得明明白白了嘛!”

  接着他们又出了一个问题——海水为什么是咸的?冉的父亲还是被难住了。

  我也不知道海水为什么是咸的。

  一个孩子就讲了个故事——说有个人,做了些好吃的,香味儿引来了鬼。鬼想用一盘磨换人那些好吃的。鬼说磨一转,就出盐。人觉得合适,跟鬼换了。人把磨藏在山洞里,自己需要盐的时候,便偷偷到山洞去,不愿自己的同类也得到盐。鬼很瞧不起人的自私自利,一天夜里,把磨扔到海里去了。于是海水就是咸的了,于是那个自私自利的人企图靠一盘磨发大财的希望破灭了……朋友不知何时也过来了,听了这个故事就大鼓其掌,一边鼓掌一边说:“噢,海水是这么变咸的呀!”

  我和冉的父亲,相应地也都说了些自己知识很贫乏,今天知识有所增长之类的话。

  那天孩子们对冉的父亲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资格审查,最后他们的核心的核心问他们怎么样?他们都说“还行”。冉的父亲如释重负地笑了,孩子们也便笑了。

  我看他们在那一个多小时内也不怎么轻松。当他们都说“还行”时,也是如释重负的。我和我的朋友,跟着审查的被审查的,一块儿感到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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