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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247)

  孩子们终于将“饲养证”交给了冉的父亲。嘱咐他别丢了,不许转让,不得擅自涂改等等。他们还强调指出:之所以必须履行审查程序,乃是因为,据他们了解——人善,养的狗也善;人恶,养的狗便恶。人智商高,养的狗也聪明;人弱智,养的狗便傻头傻脑。他们不愿他们的花花,将来长成一条既恶又傻头傻脑的大狗…

  …我的儿子送他的小伙伴们走后,冉的父亲说:“这就好,这就好。中国还有这样的孩子,实在是中国的一大幸事。”朋友附和道:“对,对。乔老师看问题,就是思维辽阔,具有远见卓识。”

  我对中国的将来,和中国现在的孩子们,既不曾怎样的乐观过,也不曾杞人忧天地悲观过。没什么意见值得发表,只有对冉的父亲满怀敬仰地笑着而已。

  从那一天起,早晨,中午或晚上,我每日至少能见到冉的父亲一次。

  他用网兜拎着带盖儿的小盆来喂狗。很快的,他不但和孩子们都熟悉了,并且获得了他们的信赖。他们见了他,开始礼貌而亲切地叫他“乔爷爷”,视他为他们养狗小组的核心成员之一了。花花自然也对他熟悉起来,信赖起来。在那小狗的意识里,也许不但认为又多了一个保护人,而且认为是一位妈妈寻找到了它吧?毕竟,一位老人对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般的小狗的怜悯、爱心和责任感,比之孩子们是更周到的。似乎多了些什么内容;似乎他非常需要拥有那样一只小狗,哪怕是部分地拥有;似乎它最应是“花花”;似乎如果不是,便缺少了某种意义。

  我散步的时候,经常看到花花驻立街口。我知道它在等待他。它一望见他,便欢跃地奔跑过去迎接。我也常看到这样的情形——他在进行抡臂运动,花花则蹲踞他跟前,凝视他。他抡左臂,它的头便歪向左边;他抡右臂,它的头便歪向右边。

  那是挺幽默的情形。

  后来我发现花花干净了,漂亮了。白毛雪白,黑毛乌黑。黑白分明,精精神神的花花,似乎是一只出身高贵、备受宠幸的狗了。

  儿子告诉我——乔爷爷将花花带回家,已经给它洗过好几次澡了。

  不久儿子又告诉我——乔爷爷说,过几天他要请些人来给花花打预防针……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我正在家中写作,忽闻儿子的足音异常急促地噔噔噔奔上楼。儿子一进门就喊:“爸呀爸呀,你快出去帮我们救救花花吧!”

  儿子眼中充满了惊慌。儿子那双眼睛,使我联想到民工们要杀花花那一天可怜的小狗的眼睛。

  我问:“怎么了?谁又伤害你们的花花?”

  话刚说完,听到一声狗的惨叫。

  我以为是那些民工们恶念复生,觉得他们太可恨了。“妈的!”

  我冲到阳台上,一掌推开窗子——却不是民工们,而是另外一些大人,个个手中操着木棒、铁棍、铁锹。花花蹿到了自行车栅里,缩在几辆自行车后。

  孩子们远远地站着,望着。对那些器械在手,一个个凶神恶煞般的大人们,他们完全丧失了当初对民工们发起斗争的勇气。我想他们是都吓傻了。

  “就是那个老家伙找来的人!他骗了我们!他说他们是来给花花打预防针的,可他们不是!他们是来要花花命的!爸呀爸呀,求求你,救救我们的花花!……”

  儿子哇地一声哭了。

  我喊:“混蛋!不许打那只小狗!……”

  他们都仰起脸来。

  为首一个说:“谁骂的?”

  另一个指着我说:“那小子!”

  “你才混蛋!”他弯腰捡起半块砖头——“叫你小子骂!”——砖头击碎玻璃,飞入我家阳台。玻璃片儿落满阳台地上……

  我没料到他会这样,我一时呆住。儿子吓得不哭了,抱头逃进屋里。

  一些人家推开的阳台窗子,纷纷关上了。

  外面只有些个孩子们,些个吓傻了的孩子们,远远地站成一堆,瞪大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望着……民工们从他们的小土屋里拥了出来。

  “嗨!你们干吗?你们凭什么?这不是一只野狗!更不是一只疯狗!……”

  民工们似乎要两肋插刀了。

  “凭什么?市内不许养狗!谁见了,都有权打死!”

  “那……那你们也不能当着孩子们的面儿……”

  “你们少他妈的管闲事!些个臭民工,一边稍息去!”“臭民工是你们爸!”

  “是我们儿子!”

  “操你们妈!”

  “这些小子找揍!”

  双方都是年轻人,骂的结果是大打出手。

  我看见一方中一个握铁棍的,汹汹扑向自行车棚,朝缩在几辆车后的花花恶狠狠捅去……一声小狗的哀嚎,很长很长……我知道花花完了……

  我回头看儿子,儿子在跺脚,在用头撞墙……我从墙上摘下了一柄铝合金的长剑。买了挂在那儿,我就没碰过它。它用来刺死一个人是不成问题的。我全身血脉膨胀,我想奔出去杀死一个人。不仅为了花花,而且为了我家的阳台窗,为了无声地哭着跺着脚用头撞墙的儿子,和他的同学、他的小伙伴们……我想在我和某一个人之间,今天必须死一个……我冲到外面时,一切都已结束——一辆小卡车刚开走。那个手握铁棍的人,仍站在车上用铁棍捣着,好像朝鲜族人用木杵捣黏米一样…

  …

  我知道他们在捣的是什么……孩子们渐渐围向自行车棚,围向他们的花花的死处。那儿有一摊血……

  倏忽间我眼前浮现了小时候的事情——我和弟弟妹妹们也曾养过一只和花花的身世同样可怜的小狗。我们叫它“小朋友”。在北方寒冷的冬季里的一个早晨,它被建筑工人们打死了,吊在脚手架上剥皮……那是饥荒年代,那个年代人们很饿很饿……而今天的人们并不会那么饿……忽然孩子们哭成一片。那一种哭声令大人听了心碎。仿佛刚刚死于非命的不是他们养的一只小狗,而是他们的一个至亲至爱的亲人,甚至是像小姐姐小母亲一样的亲人……脸上手上各挂了彩的民工们,同情地望着孩子们,默默听着他们的哭声,纷纷摇头叹息……没谁理会仗着一柄铝合金长剑的我。

  我不禁感到自己显得滑稽。

  我低着头,拎着我原本想杀人没杀成的东西,赶快往家走……

  回到家里我哄儿子。儿子猛地推开我,不共戴天地瞪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你别理我!你出卖了我们!……”我羞愧难当,无话可说。

  那一天晚饭前我散步时,碰见了冉的父亲,他照例用网兜拎着带盖儿的小盆。

  他说:“又碰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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