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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254)

  王松山说:“你别推委。我刚才已经有话在先了,不仅是小齐替他老婆求你,不仅是他女儿替妈妈求你,不仅是韩副院长替小姚求你,也是我在替朋友求你。你和死者没有任何特殊关系?那对方全权委托你?那你三天来替对方四处奔波,非要把我们小姚判个十年二十年的?对方给了你多少钱?你吐个数,我们翻番儿给你,只求你从中疏通疏通……”他说得我脸红了。

  我嘟哝:“你扯哪去了?什么钱不钱的?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韩副院长见我面露愠色,见王松山心直口快地仍大有“逼宫”的架势,瞪了他一眼,递给他一支烟,叫他不要说了。

  我看出王松山也面有愠色,当年的他就是个急性子。我替自己辩护:“受人至诚相托,我那也是没办法。我怎么能知道事情会搞成现在这样?”

  韩院长也递给我一支烟。替我燃着火儿后,他善于斡旋地说:“其实现在这样并不更糟糕,现在这样倒是挺有利,起码对我们这方面挺有利,使我们看到了一线希望。如果对方全权委托的不是你,而是别人,我们今晚有勇气唐突地登门吗?人家若把脸一板,我们能不立刻就走吗?是不是?我看我还是先向你介绍一下我们小姚的情况吧。我是她领导,我对我的话负责任,我也不是以个人身份向你介绍,而是以单位的名义。刚才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们小姚确实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女人。

  小齐,把小姚的照片给梁同志看看。快呀!别哭了。光会哭,哭有什么用?……“

  于是那小齐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从信封里抖出些照片给我看。彩色的,黑白的,大大小小十几张。看得出都是从像册上揭下来的。我暗想他们考虑得可真周密……

  照片上是个气质文文静静的年轻女子,三十二三岁的样子。我感到很窘,因为即使是从照片上,也不难判断她绝非泼妇之类女人。她眉目温存而且善良,分明属于贤妻良母型。若说这样的一位年轻妻子和母亲心狠手辣,那就只有鬼才相信了。

  我指着一张侧面的彩照问:“这是在做什么报告吧?”

  韩院长点点头:“是的,这是最近的一张照片了。今年‘五四’青年节那天,在区先进人物表彰大会上她演讲时拍下来的。你看她像你认为的那种女人吗?”

  我摇了摇头。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她怎么会跟冉的父亲那么性情涵养极高的老知识分子当着广众吵于街头,而且用伞把他捅死了?看她照片上的样子,柔柔弱弱,毫无悍勇之相,哪儿来的那么大一股劲儿呢?

  “不要说小齐他发懵,我们全院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感到奇怪。在我们医院,她是个脾气好得没比的人,胸襟比气度大的男人还宽。谁都说她‘宰相肚里能撑船’。事情发生那一天,我接到公安局的电话通知,先是以为哪个认识她的无聊的小子恶作剧,后来又以为公安局的人搞错了。她可是我们医院连续六年的模范护士啊!连续六年,对如今的年轻人,容易嘛!不久前我们单位刚把她作为区人大代表报上去,区里也基本上是通过了。结果出了这事儿!细想想,我觉得,怨我们当领导的对她关心得太不够。更怨她自己。我的意思是,恰恰怨她自己脾气太好了,太能忍了,性格简直就柔得像水。出这件事前那些日子,我可以说是天天盼着她跟谁吵一架,哪怕是跟我们领导吵一架呢!她却就是不吵,一切委屈的事都忍了。她照看过的一个病人死了,家属说她昧下了死者的一只金戒指。死者活着的时候,戒指确实是戴在指上的,别的护士也证明这一点。倒并非是和死者的家属一样怀疑她,是实事求是。病人死在她当班的时候,戒指没在那时候,她说不是她昧下了,那么戒指哪去了呢?死者生前,她对人家好得没比。她对那些注定活不长的病人,都好得没比。她可怜那样一些病人,她心软得要命。她常说,当护士的,如果对快死了的病人都不尽心尽职地服务,态度都不好,就太没人味了。那位病人对她也非常感激。是位老太太。曾拉着她的手对她说:”你比我女儿比儿媳妇对我都强,大娘今生是报答不了你啦,只有来世再报答你了!‘病人死了,病人的女儿和儿媳妇倒没哭,她却躲到一边去难过得哭了一鼻子。可是那只戒指,就让她解释不清了。她也不作太多的解释,只说不是她昧下了。病人的家属就告到了法院,还搬来了报社的记者,当侦查人员和报社记者的面,她仍是那么一句话,不是她昧下了。老太太倒是几次想给过她,她没要。一时间搞得沸沸扬扬,流短蜚长。人缘再好的一个人,遇到这种跳进黄河洗不清的事,也难免遭人议论哇。那记者还把这件事弄到报上去了。虽然没有任何证据敢断定必是她昧下了,但是那种种故弄玄虚闪烁其词的文句,显然是意在引导读者朝那方面去想。区里也打来电话询问,这样的事关系到她有没有资格当人大代表哇。我了解她,她从来不把什么代表呀模范呀标兵呀当成回事儿。她只是一心要做一名尽职的护士而已。但是那几天,她所承受的心理压力,也是可想而知的。有一天吃午饭时,我还跟她半开玩笑地说:“小姚哇,有委屈别闷在心里,再听到谁不负责任地瞎议论你,你就跟谁吵一架。不图别的,图个发泄发泄嘛!有我替你做主,你别怕跟人吵架!’你们猜她怎么回答?她说:”我不是怕。我是天生的不会吵架。怎么个吵法儿,你有空儿教教我呗!‘说得可认真了,还笑。又说:“你就是教会了我,我也不。吵架顶没劲啦!’因为病人死因不明,在家属的同意下,医院就做了解剖。结果呢,从胃里取出了那只戒指。推测起来,可能是这么回事儿——病人出于对她的感激,几次想把戒指送给她,她几次谢绝,病人也就不强给她了。病人的女儿、儿子和儿媳妇,对病人不怎么孝顺,病人不愿把戒指留给他们中的哪一个戴。大约预感到自己活不长了的时候,就把戒指吞下去了。真相一旦大白,死者的家属向她赔礼道歉。医院里的人们可就替她大为不平了,包括那些不负责任地背后瞎议论过她的人,都说应该骂病人的家属们一顿。

  她却说:“那是干什么呀?谁没有犯过疑心的时候?若是咱们自己,不是也会产生疑心的吗?‘人们又说老太太真可恶,吞戒指的时候,怎么就不为她想想!她白对那老太太好了。她说:”咱们别对死了的人说三道四的了。老人家没文化,头脑简单。谁不恋生啊?明知自己活不了一两天了,哪还能想得那么多那么细?’接着又有一件事,又把她委屈得要命。又委屈又不知如何是好,左右为难。工会改选时,她被选成了工会主席,票数是百分之九十八还多。前任工会主席比她大二十来岁,是男的,被选下来,心理就不平衡了。心理不平衡,就要搞小动作了,就要搞见不得人的勾当了。写匿名信,四处投寄。无中生有,造谣诽谤,毁坏她的名誉,贬低她的人格。当着她面,还表现得对她无比友好,尽说些保证支持她开展工作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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