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54)

  哥哥事不关己地依旧喃喃着疯话。

  弟弟妹妹们吓哭了。

  母亲泪流满面却不知所措。

  来了几位好邻居,往我口中灌积酸菜的水,用雪擦我前胸后背……

  我第二天醒来时已近中午,弟弟妹妹们一个也不在家,只有服了安眠药的哥哥睡在炕另一边,发出轻微的鼾声。还有母亲,她斜蜷双腿坐在我和哥哥之间,面朝我,背对哥哥。

  母亲脸上毫无表情,一夜之间她更瘦了,几无血色。以后,母亲当时那张脸,深深地刻印在我记忆中了。

  母亲说:“我将你弟弟妹妹打发到邻居家去了,单等着你醒过来。”

  我闭上了眼睛。

  “绍生,你想怎样?”

  母亲的声音很小,但是在我听来,似乎被扩音器扩大了一百倍,以至于我的耳膜都被震得起了回声似的。

  良久,我才讷讷地说:“想死。”

  我的声音也很小,由自己听来,如同一千里之外的老旧电话中的耳语,伴着某种杂音——我的中耳炎被烈酒烧得复发了。又良久,我听到母亲一字一句地说:“大儿子那样,二儿子这样,你父亲又远在几千里之外,半夜的时候,我也起过想死的念头。”我的心咯噔一下。

  母亲语调冰冷地问:“如果我真的死了,你怎么打算?”我眼角淌下泪来,信誓旦旦地说:“那我就挑起咱们这个家的担子,照料哥哥,带大弟弟妹妹。”

  “听你这话的意思是,我死了对于咱们这个家也不要紧啦?”是生气的口吻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内心产生了莫大的冤屈。

  “知道我为什么改变了想死的念头吗?”母亲的话又恢复了平静。

  “妈你别问了行不行?”母亲的话每一句都使我难受极了,我几乎叫喊起来。

  “因为你的行为说明你是个忤逆之子!我要是将你哥将你弟弟妹妹抛遗给你,那就害苦他们了!”母亲的声音突然大了,听得出她情绪失控了,她一边谴责一边劈头盖脸地打我,而我用被角蒙住了头,“全中国就我们一家有一个精神病患者吗?还有人家妈妈疯了的呢!还有人家爸爸疯了的呢!还有一家出了两个疯子的呢!全中国就咱们家不幸啊!小红楼里有户人家父母双双自杀了,人家是初中生的女儿也没想死!你这么经不住事,哪里配是我的一个儿子?”

  小红楼是马路边几年前盖起的一幢六层小楼。以今天的眼光来看简直就是丑小鸭。可在当年,它出现于我们那个贫民区附近,引起了普遍的羡慕甚至嫉妒实属必然。住在小红楼里的,十之八九是各文艺单位的中青年人,大抵是重点培养对象。在“文革”前,那体现的是优待性的关怀。在“文革”中,当然就成了“资产阶级文艺路线”的罪证。我曾在小人书铺认识了一个家住小红楼里的女孩,还到她家去借过书。她家其实也不算大,两室一厅六十几平方米的面积而已。但给我的印象,却如同冬妮娅的家最初留给保尔的印象。我和她之间的关系虽然并不属于保尔和冬妮娅的那么一种关系,虽然我压根儿就没幻想过那么一种关系,但母亲的话还是立刻使我替她担忧了。我猛地掀掉被子,一言不发就匆匆穿鞋。

  “你要哪儿去?”母亲严厉地瞪着我。

  我说去上厕所,话一说完,人已冲出了家门。

  我好几天没走到小红楼那里去了,我暗想母亲所说的那种不幸,肯定无疑就是这户人家的不幸了。

  我才拍了几下门,门就开了,我认识的女孩从家里探出头来,诧异地问:“是你呀,有事吗?”

  我问:“你还好吧?”

  她点点头。

  我吞吞吐吐地说我很替她难过。

  她反问:“你也知道了?”

  我点头。

  她迈出了家门,真挚地说:“谢谢你这么关心我啊!”——指指上一层楼,又小声说,“不是我的爸妈,我爸妈接受批斗去了。是五楼一户人家的事。”我抬头朝楼上望一眼,复看着她,内心一时感慨万端。

  “瞧你连棉袄也没穿就到这儿来了,进屋暖和暖和吧……”她从门旁闪开的同时拉开了门。

  我犹豫。

  她苦笑着说:“可惜没书借给你了……一本也没有了。你在我家见过的那些书,我帮着父母全都偷偷烧光了……”“那么做是正确的!”——我一说完这一句愚蠢的话,猛转身跑下楼去。

  我进入家门,弟弟妹妹也都从邻居家回到了家里。母亲很照顾我是二哥的自尊心,没再当着弟弟妹妹的面说什么使我无地自容的话。但弟弟妹妹们接连几天躲避我,他们对哥哥还并不那样。他们看我时的目光是陌生而又忐忑的,我想他们都是被我的行为大大地惊吓了一场,这使我内疚不已。

  第二年也就是1968年的5月,北大荒某农场的人来到二十九中作“上山下乡”动员报告。一听每月可挣32元工资,我顿时心向往之。报告会刚一结束,便迫不及待,不,简直可以说是心急火燎地报了名……

  自从我成了一名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确切地说是自从我每月能够挣到41元多的工资了(我所在的一团属于寒带地区,每月另有9元的寒带补助),我再也没做过捡钱之梦,一次都没做过。想想吧,我每月至少可以往家寄20元钱了,多时可以寄25元。十几年来,父亲也只不过能每月往家寄40元或45元。我终于成了父母的儿女中第一个可以为家庭挣份钱的人了。我如愿以偿了,什么艰难困苦,对于我都是根本不值一提的事了。每月的生活费多了一半,对于一户城市里的穷困人家,那是多么大的境况改善啊!我每月寄回家里的钱,最大限度地实现了我对父母的报恩愿望。一想到母亲脸上的愁云定会因而减少,我心欣然。我也不再做与哈尔滨师范学校有关的梦了。对于我,哈尔滨师范学校不存在了。

  我开始做另一种梦了。

  世上的人其实也可这么分为三类——一类是有生理基因的人。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人。生理基因即所谓先天遗传,它对人生的影响很大,而且人对那种影响几乎无法摆脱。纵然是负面的影响,大抵也毫无办法。第二类是不但有生理基因,还具有后天形成的文化“基因”的人。文化“基因”究诘起来是不符合逻辑的。因为前提若非遗传,“基因”之说便不成立。这里所说之文化“基因”,是指人文思想充沛、人文元素饱满的书籍对人的影响。那一种影响如果从一个人的少年时期就开始产生了,那么其无法摆脱性起码是难以摆脱性,与先天遗传的生理基因对人的影响是完全可以视为同样的。第三类也是具有所谓文化“基因”的人,但那所谓文化“基因”,是另一类书籍所给予的。而那另一类书籍,根本不承认有什么“超阶级的”、普世的人性原则之存在,也大抵根本否认除了一种被定义为“革命”人格之外,人另外还应恪守什么人格底线。更不承认除了所谓“革命”的人格之外还有什么可敬的人格可言,更不承认另外还有什么崇高的人格可言。而他们所谓之“革命”,并不是以改革社会为使命,而是以专革别人的命为己任。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