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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闷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72)

  我下乡的第二年,三弟也下乡了。我和三弟省吃俭用寄回家的钱,几乎全都用以支付哥哥的住院费了。后来四弟工作了,再后来小妹也工作了。他俩的学徒工资头三年每月十八元。尽管如此,还是支付不起哥哥的常年住院费,因为那每月要八十几元。但毕竟的,我们四个弟弟妹妹都能挣钱了。幸而街道挺体恤我家的,经常给开半费住院的证明。而半费的住院者,院方是比较排斥的。故每年还有半年的时间,哥哥是住在家里的。

  有一年我回家探亲,家里的窗上安装了铁条,钉了木板,玻璃所剩无几;镜子、相框,甚至暖壶,一概易碎的东西一件没有了;菜刀、碗和盘子都锁在箱子里。

  我发现,母亲额上有了一处可怕的疤,很深。那肯定是皮开肉绽所造成的。

  我还在家里发现了自制的手铐、脚镣、铁链。四弟的工友帮着做的。

  四弟和小妹谈起哥哥简直都谈虎变色了。

  四弟说哥哥的病不是从前那种“文疯”的情况了。

  而母亲含着泪说,她额上的伤疤是被门框撞的。

  那时刻,我内心里产生了憎恨。我认为哥哥已经注定不是哥哥了,而是魔鬼的化身了。

  那时刻,我暗自祈祷:上帝啊,为了我的母亲、四弟和小妹的安全,我乞求你,让他早点儿死吧!

  以往我回家,倘哥哥在住院,我必定是要去看望他两次的。第二天一次,临行一次。

  那次探亲假期里,我一次也没去看他。

  临行我对四弟留下了斩钉截铁的嘱咐:能不让他回家就不让他回家!我的一名知青朋友的父亲是民政部的领导,住院费你们别操心,我要让他永远住在精神病院里!

  我托了那种关系。哥哥便成了精神病院的半费常住患者……

  而我回到兵团的次年,成了复旦大学的“工农兵学员”。这件事,我是颇犯过犹豫的。因为我一旦离开兵团,意味着每月不能再往家里寄钱了,并且,还需家里定期接济我一笔生活费。我将这顾虑写信告诉了三弟,三弟回信支持我去读书,保证每月可由他给我寄钱。这样的表示,已使我欣然。何况当时,我自觉身体情况不佳,有些撑不住抬大木那么沉重的劳动了,于是下了离开兵团的决心。

  在复旦的三年,我只探过一次家,为了省钱。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后,我又将替哥哥付医药费的义务承担了。为了可持续地承担下去,我曾打算将独身主义实行到底。两个弟弟和小妹先后成家,在父母的一再劝说和催促之下,我也只有成家了。接着自己也有了儿子,将父母接到北京来住,埋头于创作,在北京“送走了”父亲,又将母亲接来北京,攒钱帮助弟弟妹妹改善住房问题……各种责任纷至沓来,使我除了支付住院费一事,简直忘记了还有一个哥哥。哥哥对于我,似乎只成了“一笔支出”的符号。

  1997年母亲去世时,我坐在病床边,握着母亲的手,问母亲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

  母亲望着我,眼角淌下泪来。

  母亲说:“我真希望你哥跟我一块儿死,那他就不会拖累你了……”

  我心大恸,内疚极了,俯身对母亲耳语:“妈妈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哥哥,绝不会让他永远在精神病院里……”

  当天午夜,母亲也“走了”……

  办完母亲丧事的第二天,我住进一家宾馆,命四弟将哥哥从精神病院接回来。

  哥哥一见我,高兴得像小孩似的笑了,他说:“二弟,我好想你。”

  算来,我竟20余年没见过哥哥了,而他却一眼就认出了我!

  我不禁拥抱住他,一时泪如泉涌,心里连说:哥哥,哥哥,实在是对不起!对不起……

  我帮哥哥洗了澡,陪他吃了饭,与他在宾馆住了一夜。哥哥以为他从此自由了。而我只能实话实说:现在还不行,但我一定尽快将你接到北京去!

  一返回北京,我动用轻易不敢用的存款,在北京郊区买了房子。简易装修,添置家具。半年后,我将哥哥接到了北京,并动员邻家的一个弟弟“二小”一块儿来了。“二小”也是返城知青,常年无稳定工作、稳定住处。我给他开一份工资,由他来照顾哥哥,可谓一举两得。他对哥哥很有感情,由他来替我照顾哥哥,我放心。

  于是哥哥的人生,终于接近是一种人生了。

  那三年里,哥哥生活得挺幸福,“二小”也挺知足,他们居然都渐胖了。我每星期去看他们,一块儿做饭、吃饭、散步、下棋,有时还一块儿唱歌……

  却好景不长,“二小”回哈尔滨探望他自己的哥哥及妹妹时,某日不慎从高处跌下,不幸身亡。这噩耗使我伤心了好多天,我只好向单位请了假,亲自照看哥哥。

  我对哥哥说:哥,二小不能回来照顾你了,他成家了……

  哥哥怔愣良久,竟说:好事。他也该成家了,咱们应该祝贺他,你寄一份礼给他吧。

  我说:照办。但是,看来你又得住院了。

  哥哥说:我明白。

  那年,哥哥快60岁了。他除了头脑、话语和行动都变得迟钝了,其实没有任何可能具有暴力倾向的表现。相反,倒是每每流露出次等人的自卑来。

  我说:哥,你放心,等我退休了,咱俩一块儿生活。

  哥哥说:我听你的。

  哥哥在北京先后住过了几家精神病院,有私立的,也有公立的。现在住的这一所医院,据说是北京市各方面条件最好的。每月费用4000元左右。幸而我还有稿费收入,否则,即或身为教授,只怕也还是难以承担。

  前几天,我又去医院看他。天气晴好,我俩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我看着他喝酸奶,一边和他聊天。在我们眼前,几只野猫慵懒大方地横倒竖卧。而在我们对面,另一张长椅上坐着一对老伴儿,他们中间是一名五十来岁的健壮患者,专心致志、大快朵颐地吃烧鸡。那一对老伴儿,看去是从农村赶来的,都七十五六岁了。二老腿旁,也都斜立着树杈削成的拐棍。他们身上落了一些尘土,一脸疲惫。

  我问哥,你当年为什么非上大学不可?

  哥哥说:那是一个童话。

  我又问:为什么是童话?

  哥哥说:妈妈认为只有那样,才能更好地改变咱们家的穷日子。妈妈编那个童话,我努力实现那个童话。当年我曾下过一种决心,不看着你们几个弟弟妹妹都成家立业了,我自己是绝不会结婚的……

  他看着我苦笑。

  原来哥哥也有过和我一样的想法!

  我心一疼,黯然无语,呆望着他,像呆望着另一个自己的化身。

  哥哥起身将塑料盒扔入垃圾筒,复坐下后,看着一只猫反问:“你跟我说的那件事,也是童话吧?”

  “什么事?”我的心还在疼着。

  “就是,你保证过的,退休了要把我接出去,和我一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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