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泯灭_梁晓声【完结】(25)

  就在那一天,就在那一次会上,团里代表师部和兵团总司令部两级党委郑重宣布——永远剥夺叫翟子卿的一名哈尔滨知青上大学的资格。一切推荐,哪怕他能获得百分之百的满票,都将被视为无效……

  那一天,那一次会,宛如当众宣布了子卿的死刑……

  散会后,别人都走完了,子卿仍低垂着头,呆如木桩地站地那儿。仿佛被人从头顶凿了个洞。用水泥或铁水浇灌在那儿了。

  子卿完了——我望着他,心中顿生无限同情和悲悯。

  “子卿……”

  我走过去轻轻叫他,他没反应。

  “子卿……”

  我碰了他一下,他仍无反应。

  “子卿!子卿你怎么了?……”

  他的样子使我害怕。使我以为他是被突如其来的惩罚打击傻了。我不禁地搂抱住他,哭了。如同另一个我自己当众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而我一心想把另一个我自己从地狱中拯救出来,却又束手无策……

  “他们……他们究竟要把我怎么样?……”

  他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在我听来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声音。声调暗哑而机械。嗓子里还丝丝拉拉的。仿佛一个被破坏了音带的人在说话……

  分明的,他是完全地懵懂了。连对他的处置都没记清楚……

  当时我没忍心告诉他——他被调离了我们连,发配往一个最偏远的,还没有公路,须翻山越岭才能到达的新开发的连队。那里集中着全团犯了这样或那样错误的知青。都是被打入“另册”的知青。我们把那个连队叫作“劳改集中营”……

  三天后,子卿被勒令离开连队。

  一辆马车停在宿舍前。只有我一个人默默地帮他往车上搬放他的东西。知青们聚在宿舍门口两侧,一个个冷眼望着我们。他们眼里没有同情的目光。脸上也没有同情的表情。三五个男知青怪声怪调地唱:

  种瓜的得瓜呀种豆的得豆

  谁种下仇恨他自己遭殃!……

  车老板挥起鞭子那一刹那,我也跳上了马车。

  他低声说:“你上来干什么?”

  我说:“我送你一程!”

  他眼中蓦地泪光莹莹。

  他又说:“你别送我,千万别告诉我娘实情……”

  车轮滚动了,他把我推下了车……

  马车渐渐地遥远在我的视野里,拐过一个山脚不见了……

  从此我竟再也没能见到他——因为后来我自己侥幸上了大学,正如我在我的另一本小册子《从复旦到北影》中写的那样。

  我从大学给他写过许多封信,却连一封回信也没收到过。他仿佛从我的情感圃林中消失。好比我情感圃林中的一棵树,被伐倒了,被拖走了,只剩下了一截树桩。在我的记忆里……

  四

  “脏街”彻底推平了。我家早已从那一带搬走了。也不知在我家搬走后,子卿家,更准确地说,是子卿他母亲被动迁动哪儿去了。每次我回哈尔滨,总不免向熟悉的人打听子卿母子的下落。却没谁能够向我提供什么详细的情况和具体的地址。渐渐地,连对他们母子的残碎的记忆,也似乎从我的情感世界里一天天逸去了……

  前年我回家乡,一次同学和兵团战友间的聚会,使我意外地见到了阔别了二十余年的子卿。那天我本是不愿去的。几乎是硬被拽去的。某些时候,某些人,总是难免被迫地在某种情况下充当陪客的角色。而所陪往往都是“红色”的或“灰色”的“大款”。“红色”的自然是“国字号”的“老板”们。“灰色”的自然是指近年来的“暴发”者们。歌星影星,女性者,乃一等甲级陪客。男性者不消说只能算是一等乙级或丙级。官员们乃二等陪客。有老子作官场上的后台自己本身又掌握了处以上实权的,当属二等甲级陪客。无后台而身为局级,所掌之权又与“股票”、“房地产”、“外贸”等等搞活“经济”相关的,大约该算是二等乙级吧。因为他们往往因无后台而谨小慎微,顾虑重重,所谓“前怕狼后怕虎”,不那么容易先充当一二次陪客而最终被拖下水。至于什么文化局的教育局的大小官员,往往只配充当二等丙级陪客。我是作家,又多多少少有点儿小名气,当属三等甲级陪客。大概与“黑道”上的江湖人物或什么经纪人啦、女招待了之类的划归在同一范畴。“改革开放”了,一切都在被“搞活”起来,人的头脑当然也被“搞活”多了。所以,我是常常半情愿半不情愿地充当三等甲级陪客的。并不怎么在乎在人眼里的等级低下。何况,卖文为生,回顾历史,从前的从前,便就是属于“下九流”中人的。何况我虽是三等,但毕竟是甲级之类。没有一等甲级或二等甲级在座同为陪客,我常常还是能很快进入角色,找到近乎良好的感觉的。在一等丙级或二等乙级们面前,心理上也并不很觉得自己有多么低下。平起平坐的话往往也是开口就说的。这年头,充当陪客也不能充当得太“保守”不是?

  但那一天我是真的并不情愿去。真的几乎是被硬拽去的。那一天我头疼。头疼也不是理由,这才是三等陪客往往面临的尴尬和可悲处。因为你一个三等陪客,你摆的什么架子啊!请你去作陪客,那是看得起你。还拿你当个“三等”看待,你不给面子吗?头疼就不能坚强点儿,忍一忍么?你一个“三等”你娇贵的什么劲儿呢!再说还有中小学的老同学们和兵团战友们这一层特殊关系呐!

  那是在很豪华的地方。自然开的是单间。我去时,做东的“大款”还没到。不能点菜。大家就都耐心地等待。喝茶。喝饮料。互用说些鸟话。同学倒都算是同学。战友倒都算是些战友。但没有同班的同学。都是同校的。也没有同连队的兵团战友,不过是同一个团同一个师的。都是那种想亲也实在亲不大起来,想不亲又唯恐引起对方们不满的不尴不尬的关系。已经坐在那儿了,还不晓得做东的姓甚名谁。更不知道让大家恭候的“大款”究竟是“红色”的还是“灰色”的。只明白了一点——同学中有一个是位业余画家,想办次个人画展,希望“大款”慷慨解囊。充当陪客的角色中,有记者,有位中学校长,有一名文化局文化处的副处长两位什么科长,还有一名从服装模特队被淘汰下来改行作了公关小姐的女郎,倒是没谁足以对我的心理形成什么压迫感。

  他们都称那姗姗来迟的“大款”什么“华哥”。

  半个多小时后,侍者小姐通报道:“各位,宴请你们的华先生来了!……”

  于是大家纷纷直立……

  于是一位气宇轩昂,仪表堂堂的“华哥”终于出现……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