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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_梁晓声【完结】(43)

  老人家百思不得其解。

  我摇摇头说:“大娘,这我也不明白啊?”

  “你们下乡那些年里,有人那么叫过他吗?”

  我说:“没有,反正跟我在一个连的时候没有。”

  “那就怪了。你说那些被他勾搭过的姑娘和女人,咋还都不恨他呢?”

  我能回答什么呢?唯有默默摇头而已。

  “都贪图他给她们钱花?”

  “大概是吧。”

  “难怪他觉得有多少钱也不够花的。一门心思挣钱,挣了再大把大把地花在女人们身上。大娘老了,脑筋跟不上朝代了,你说一个男人这么活着,真的就很值当得意的吗?”

  我说:“大娘,这个问题我也没太深想过。容我以后慢慢想通了再回答您吧?”

  “那好,大娘也不逼你立刻就给大娘个回答。你是上过大学的,叫做知识分子了。你们知识分子,挺讲究对什么事儿想通了再下结论,是不?”

  我苦笑道:“那倒也不见得。我不过觉得,子卿对于一个男人的活法,一定有他自己的认为。我还不太明白他究竟是怎么认为的……”

  “哼!不聊他!”——老人家打断了我的话,认认真真地问:“你说,把人家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搞得怀了孕,搞得到医院去打胎,搞得人家一个黄花姑娘从此姑娘不是姑娘,媳妇不是媳妇的,赔给人家三万是不是也不算多呀?三万就能赔了人家一生的名誉了吗?”

  我探身将烟灰缸从茶几上拿到床上,忍不住吸起烟来。据我想,中国的,包括外国的,古今中外的“大款”们,他们的主要消费对象之一,只怕都是女人吧?那么子卿又怎么能例外呢?何况他是一个英俊的,有风度的,有气质的,一表人材相貌堂堂的“大款”。我太能理解那些女人们为什么心甘情愿。也确信她们还口口声声说爱他。甚至认为,肯定不完全是子卿勾引她们,她们反过来主动贴近他,诱惑他,委身于他也是不足怪的。我又想起了子卿关于女人们论说过的那些话。不得不承认他那些话中包含有对当代女人很有研究的,赤裸裸的,一针见血的思想。一针见血的思想可能就算某种深刻的思想吧?如果一针见血的思想还不算某种深刻的思想,那么什么样的思想才算深刻的思想呢?一想到连思想方面子卿都比我深刻得多,我不禁暗暗自卑起来。亏我还是一位他妈的什么著名作家啊!金钱和女人,对普遍的男人们来说,难道不是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吗?东西?我,一位作家,竟将女人认为是东西了!在那一天之前,我还真的不曾在思想之中将女人和“东西”两个字连一起过。子卿,子卿,你这魔鬼!你对于金钱的思想,你对于女人的思想,已经他妈的长驱直入地侵略到我的观念我的思想之中了!我忽然悟到,时代一变,女人首先发生质变。而女人一变,才一切都变。表面看来,似乎男人靠金钱,用子卿的话讲,靠金钱的魔力使某些女人都更加比古代,比中世纪,比近代,比前一二十年都更加乖顺地,小鸟依人般地变成了男人的附庸,事实上,又何尝不是男人们更加变成了女人的奴隶呢?男人们不正是通过他们所拥有的金钱将自己变成了女人的奴隶吗?一个男人用金钱买断或零购女人的时候,他以为钱使他完全占有或部分地占有了她,却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在此之前他正是为她去野心勃勃地挣钱的。而女人们挣钱却只是为了她们自己的消费。很少听说哪一个女人为了一个男人野心勃勃地去占有金钱,去抢银行,去冒种种可能上断头台的风险。女人连以卖淫的方式挣一个嫖客的钱的时候,那嫖客的钱上都沾有为她付出的面额以外的代价。如果他是个靠力气挣钱的男人,那么沾有的一定是他的汗味儿或汗水了。看来,也真难说商品时代的女人们更可悲还是更如鱼得水了。各种关于金钱和女人的思想观念在我头脑中混战一片,厮杀得不可开交……

  我吸着烟,忘却了弹烟灰,独自想得发呆。

  “三万元究竟是多还是少呢?……”

  子卿母亲从我指间将烟抽去,替我弹了烟灰后,又还给我。

  我从胡思乱想中跌入现实,有些懵懂地瞪着老人家。

  “你方才没在心听大娘的话?”

  “哦,听了听了,您老是不是问我,给那个和子卿……给和子卿……那姑娘三万元是多还是少?……”

  “是啊,虽然钱都给人家了,大娘还是觉得心里边常常怪不安的,你是见多识广的人,大娘想听听你怎么看?嗯?你怎么看?……”

  老人家的目光是那么虔诚。仿佛不论我怎么回答,对她都是一个从此可以安生的结论了。

  我反问:“那姑娘……还来纠缠过吗?”

  老人家摇摇头:“没来纠缠过。只是临走搁下了话儿,这一辈子是非子卿不嫁了!”

  我又问:“子卿什么态度?”

  老人家说:“子卿哪儿有个态度呢!你可叫他能有个什么态度呢?我把人家姑娘的话儿告诉了他,你猜他当时怎么着?”

  “他怎么?”

  “他冷笑,还说——她那么爱我,与我有什么相干?你听,这叫人话吗?”

  我说:“没再来纠缠就好,您老也不必总把这件事儿当成块心病。如今的姑娘们,千奇百怪。连她们自己有时候都弄不明白她们自己,别人更没法儿明白她们了!我看三万元不算少!”

  “不算少?”

  “不算少。”

  “可大娘总觉得似乎少了点。如果咱们还像以前那么穷,人家多要,咱砸锅卖铁也给不起。可如今咱们不是不穷了吗?不是多给也给得起了吗?”

  “大娘,依您给多少才算多?”

  “是啊!给多少才算多呢?子卿也吹胡子瞪眼地这么问我。孩子,这是咱娘俩儿私下里说悄悄话——这不就叫为富不仁了吗?”

  老人家的语气很沉重。

  我笑了笑。

  我说:“大娘,您言重了。这谈不上什么为富不仁。如今时代不同了,女孩子们都很开放了。根本不太把和男人们那种事儿当成回事了。她们都不在乎,您替她们在乎什么呢?”

  老人家说:“人家不是和我的儿子吗?要是和别人的儿子,大娘心里会感到不安吗?”

  我说:“比起那些从穷困的农乡到南方城市里去当暗娼的农家姑娘,她应该知足。那些农家姑娘一年卖多少次身也休想挣到三万!”

  老人家眯起双老眼注视了我许久之后,才自言自语似的说:“原来你是这么看的……原来这世道已经这样了……”

  我说:“是啊大娘,这世道已经这样了。”

  老人家低下了头去。始终着我一只手的她那只手,也松开了,若有所思地在床单上来回抚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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