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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_梁晓声【完结】(44)

  我说:“我看看嫂子忙得如何了!”

  说罢就下了床。下了床我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

  老人家忽然又抬起头问:“子卿他到底有多少了?”

  我说;“什么?”

  老人家说:“钱……”

  我问:“他从没告诉过您?”

  老人家摇头。摇罢头说:“我也没稀罕问过他。”

  我将两根手指向老人家交叉起来……

  “十万?……”

  “十个……”

  “十个……十万?……”

  “还多。”

  “还多?……”

  老人家渐渐睁大了眼睛。

  我说:“他陪我到外边吃饭那天,亲口对我讲的。”

  她的嘴也张大了。她似乎还欲问什么,或说什么。她那种吃惊的样子使我深感不安。我站在床边没有马上离开。心里猜测着她也许会怎么问怎么说。

  然而她什么也未再问。什么也未再说。缓缓地,她将身子向窗口转过去了。我觉得那时有一种忐忑的阴影笼罩了老人家的双眼……

  “嫂子”走入客厅,一边撩起围裙擦手,一边说:“妈,晓声弟,我做好了,咱们吃吧?”

  老人家背对着我,背对着她,凝望着窗外,仿佛没听见。

  “嫂子”便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我,似乎在问——妈怎么了?你和妈谈了些什么?

  我说:“大娘,嫂子请您吃饭呢!”

  “哦,哦,好,吃饭……”

  老人家这才转过身来,朝“嫂子”笑了笑。我看得出老人家笑得很勉强。“嫂子”想必也看出了这一点。她赶紧走过来。蹲在床边,替老人家将拖鞋套在脚上……

  我和“嫂子”一左一右,搀着老人家离开客厅,来到饭厅。

  “嫂子”真是个洒脱的女人,一个小时内,就将冷菜热菜摆满了一桌子。而且,每样菜看去都做得很内行。

  她柔声细语地问:“妈,是您坐上座,还是请晓声弟坐上座?”

  我急说:“当然是大娘坐上座!”

  老人家却说:“不,孩子,你是大娘的贵客,你坐上座。”

  我哪里肯坐上座!

  我红了脸,用目光求援地望着“嫂子”说:“大娘是长辈,就算我是个客,也是晚辈,怎么可以坐上座?再说今天还是大娘的生日!……”

  老人家却固执起来,板着脸说:“正因为今天是我生日,你们两个晚辈,都该哄我老太太个高兴才对!你不坐上座,我就不入席!……”

  她果然犯老脾气地站着,不肯入席。

  我一时很窘。坐上座觉得不妥,不坐上座又明摆着似乎不行,一个劲儿为难地挠头。

  “嫂子”笑了。

  “嫂子”调和地说:“这样吧!咱们把方桌改成圆桌……”

  她就撩起桌布,扳起了折下去的桌边,于是方桌变成了圆桌。

  “妈,这就不分什么上座下座的了。您坐中间,我和晓声弟坐你两旁,行不?”

  “嫂子”像哄一个小孩儿似的。

  老人家犹豫片刻,终于点头道:“这行,还是我儿媳妇会安排。我听我儿媳妇的!”

  我落座后,内心里悻悻地诅咒着“……子卿,子卿,你这个混帐小子!你又跑到外地去挣大钱,倒害得我替你在你家里当儿子!干脆你连妻子也别要,儿子和丈夫的义务都让我替你承包了得啦!……”

  那顿饭吃了很久。为了使气氛显得亲热祥和,我和“嫂子”频频向老人家敬酒。我们之间也频频敬酒。好在是一瓶低度的甜丝丝的果子酒,有丰盛的一桌子凉菜热菜佐着,都没显出过量的样子。

  饭后,老人家说困了,想先睡。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不胜酒力,说着就拖过枕头,身子一歪,躺倒下去。

  “嫂子”忙说:“妈,你再撑一会儿睡。不漱口就睡可不好!”

  于是她兑了一杯温水,一手将杯擎在老人家嘴边,一手从后揽着老人家身子,让老人家半依在她怀里漱口,请我端了水盆在床前接着……

  待老人家漱罢口,“嫂子”又说:“妈,您得把假牙摘下来。我替您刷净了泡上。戴着假牙睡也不好……”

  于是老人乖乖摘下了假牙丢在杯里……

  老人家临躺倒前,望着我说:“孩子,你别忙走。陪你嫂子多聊会儿。你也不是个抬脚就回家乡的人,见一面怪不易的。你要愿意,你就别回宾馆了,你就住下。咱家又不是没你单独住的屋……”

  “嫂子”去绞了一条热毛巾,替老人家细致地擦了遍脸,接着细致地擦过了双手,然后才替老人家盖上一床薄被。

  她双膝跪在床上,回头望着我问:“你说敞着窗,妈夜里会不会着凉?”

  我说:“不至于吧?”

  她说:“那就敞着。”

  可她下了床,又有点儿不放心起来,探身窗外看看天说:“好像要下雨,还是关上窗吧!”

  于是把窗关上了。拉严了窗帘儿。

  “咱们过那边屋去坐吧好不?”

  她轻声问。她的表情分明地是在告诉我——她怕我说走。希望,甚至是渴望我陪她多聊会儿。

  我点了点头。

  于是她熄了灯,在前边引我离开了客厅……

  我安安静静地坐在另一个房里的沙发上吸烟。就是有巨大的鱼缸和一排书架那个房间。一支烟还没吸完,“嫂子”已洗过了脸,拿着一柄梳子翩翩而入。

  她眼瞧着我,一边扰着长发,一边说:“你也漱漱口,洗把脸吧。我已经替你兑好了热水。”

  我说:“嫂子,你可真周到。”

  她低下头,温婉地笑了。

  我洗罢脸,手拿着毛巾,出神地端详着镜子里的我自己。忽而觉得自己并非一个相貌平庸的男人。起码不像自己总是很惭愧地认为的那么相貌平庸。这一发现使我内心里暗暗激动不已。那一天以前,在女性们面前,我一向半自觉半不自觉地寻找这样一种自我感觉——虽然我很丑,但是我很温柔。仿佛只有这样一种在女性们面前的可怜兮兮的自我感觉,才是对于我最准确的一种自我感觉。而在我照镜子的那一时刻,我却很奇异地寻找到了另一种自我感觉似的。它悄悄告诉我——你并不丑。而且你很温柔。温柔的男人不可能是一个丑男人。全体女人都是这么认为的。这是女人们的男人观。这是女人们的一条真理。

  惑惑地我觉得,仿佛也是那个好看的,我该叫“嫂子”的女人正在悄悄地传达给我这样的自信。她每看我时那种亲近的目光,她每开口说话前那种脉脉含情似的微笑,她每说话时那种悦耳的南方音韵的伊依款语,似乎都悄悄传达给我一种我应具有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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