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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_梁晓声【完结】(81)

  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只要承认有过一次婚外恋情,那么就足可以推论他或她必定有不愿承认的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十几次……

  许多男人一生都暗恋过非是妻子的另外一些女人,通常情况下她们一无所知。

  许多女人一生都暗恋过非是丈夫的另外一些男人,通常情况下他们更一无所知。

  女人的暗恋较之男人的暗恋天生最持久也天生最隐秘。通常情况下她们只不过将她们的暗恋情结在她们的心灵里磨孕成一颗珠子,存入她们的记忆……

  许多男人和许多女人可能都被暗恋过而自己浑然不觉。这些暗恋的情懦或情结大量地流失在人类的情感史之外……

  从人民领袖到国家首脑到其他一切著名人物,婚外恋情一旦被公之于众,往往都弓愧轩然大波并且备受指责,但是又往往仅过了十几年,甚至更短的时间,在他们仍活着根本无须等到他们死了的日子里,则就会由“绯闻”变成“轶闻”、“轶事”、“韵事”进而使他们或她们仿佛变得分外可亲分外可爱了……

  玛丽莲·梦露如果不是爱过那么多男人,这个世界绝不会似乎要永远记住她,美国人也不会一代又一代地念叨她……

  美国人已忘掉了他们的多少届总统了啊!

  南希是里根的第三位夫人,谁知这美国佬儿在三次婚姻之间又穿插过多少次不被人知的风流韵事?

  丘吉尔倘没有婚外恋至少对于传记文学作家及全世界的传记文学读者、传记电影之迷们是多么令人遗憾多么糟糕的事啊!……

  “对于美丽的女郎们我经常产生的是强暴她们的念头……”——另一位美国总统卡特因为对采访他的女记者当面说了这句著名的惊世骇俗的大实话,又为他争取了多少支持他连任的选民啊!传记文学家用调查数据向读者显示——后来支持他连任的选民起初并不打算支持他,认为他太庄重了。后来终于支持他连任,是因为“总统在对女人方面表现出的惊人的诚实”感动了他们……

  一部分美国人非常希望一个“最诚实的男人”连任他们的总统。与此一点相比,庄重是他们不屑于谈论的。一切男人都本能地会在必要的时候装出庄重的样子。但是本能地说实话的男人并不多,尤其在对女人方面……

  秋雨霏霏……

  我又住进了同一家宾馆。将自己在房间里囚禁了一下午,吸着烟用五百格的大稿纸一行行写出了上面那些文字。写满了六页整整三千字。开始我只不过想在日记里记下一点儿杂感。后来一想何不写成一篇文章寄往哪家报刊换一笔小稿费呢?我给它定题为“关于爱的絮语”……

  离开哈尔滨时下雨。回到哈尔滨后仍下雨。也不知在这段日子里,哈尔滨的天气究竟晴朗过没有?

  然而我喜欢它用雨天迎迓我。

  从窗口望出去,霏霏的秋雨将街树肥大的叶子洗濯得绿生生的。雨天使我的心境更加多愁善感。在多愁善感的心境下我思想那个我该称作“嫂子”的好看的女人,我觉得似乎我对她的情欲渴望也多了几分忧郁又优美的情调。

  放下笔我进一步明白了什么叫“文过饰非”。并且进一步明白了所谓文人如我者的虚伪,乃是一种多么不可医治的职业病。同时不免抱怨也没有部门给我们发点儿“保健津贴”。

  我还见不见她这个问题在火车上一直困扰着我。使我一路上不吃不喝光一支接一支不停地吸烟。

  我仍住在原先那一层楼。楼层的服务员小姐告诉我——我走后有人来找过我……

  “男人女人?”

  我当时问得迫不及待。

  “女人。”

  “怎样一个女人?”

  “三十多岁吧。不好说。她那种好看的女人,让人没法儿判断准年龄。”

  我想那一定就是她无疑了。

  “她不止来找过您一次呐。找了三四次。也打电话询问过您回来没有?我们说回来也不见得仍住我们这儿啊!昨天还来找过您。我们见她心里挺急的样子,让她把电话号码留下,说您如果仍住我们这儿,我们一准通知她。她起初想留下,可犹豫了一阵,不知为什么没留……”

  我说:“她是我嫂子。我……亲嫂子。也许……我哥哥有什么事儿急着要和我商议……”

  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多余地进行解释。

  过后我很后悔。觉得当时对方那种狡黠的笑,分明意味着我的解释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但是写完了“关于爱的絮语”,我决定我当然还是要再见到她。主动去找她。并且,当然还是要和她鸳梦重温……

  因为埋伏在我和她之间那种事四周的理由,一经我自己用笔写在稿纸上,似乎更是充足的理由了。似乎更符合人性的逻辑了。似乎更不值得自我困扰了。甚至,似乎天经地义了起来……

  那一篇“关于爱的絮语”,实际上完成了我对我自己的“思想工作”过程。我既扮演着一个循循善诱的,诲人不倦的,谈古论今的“思想工作”者的角色,又扮演着一个极度虚心地接受思想启蒙者的角色。同时还扮演着一个一往情深的情人和道学叛逆者的角色。我似乎找到了一种崭新的足以支持我心安理得的感觉。这一种崭新的感觉差不多彻底消弭了我内心深处的罪过意识……

  人类的全部文化其实可大体地区分两类——一类教导我们不应该怎样怎样,而另一类怂恿我们去怎样怎样。我们不怎样怎样的时候有一类现成的理由支持我们。我们去怎样怎样的时候也有另一类现成的理由支持我们。我们正是存活在两类文化的夹页之间,一个时期里非常之本分地不怎样怎样,另一个时期里非常之向往地去怎样怎样。问题仅只剩下我们不怎样或去怎样,是否将预先埋伏在一件事情或一个事件周围的理由调动起来了并对自己进行了成功的说服……

  我对自己说——马克思最好的友人之一,也是马克思家里的常客海涅,不是也暗恋过马克思夫人燕妮的吗?

  我对自己说——有文化读过许多书知道许多世事真是幸运啊!……

  我对自己说——“用思想去爱一个女人”有什么难的呢?我不是正学会了按照一个男人“谆谆教导”于我的爱法去爱他的妻子吗?他大概怎么也不会料到我“学而实习之”的对象却是他的妻子吧?……

  我想到她时已经不去想翟子卿了——不能不想到也只不过仅仅把他想成“一个男人”而已……

  在黑河,在黑龙江堤的石阶上,我说了那句话“后会有期”,即意味着今后他是他,而我是我了。尽管他不曾听到。他不再是我的一半,更不是另一个我了。童年时期和少年青年时期的亲情,我今后只当它是早先的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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