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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_梁晓声【完结】(82)

  那一天晚上我拎着银狐大衣去看她。我预先没给她打电话。想给她一份意外的惊喜。

  然而她不在她“自己的家”。我想我不能守在门外等她。也不能站在楼洞口等她。我不愿被她的邻居们看见。我站在马路对面,希望她的身影在路上时就能被我发现。却枉然地期待了一个多小时……

  也许她到他母亲那边去了。很可能的。尽管他家里雇着小保姆,但以她对婆婆的孝心,大概每天晚上不去陪老人家一两个钟点,肯定是睡不安宁的吧?

  这么一想,我就不由自主地往“那一个男人”翟子卿家走去。走至半路,犹豫起来。见了老人家,我可说些什么呢?还拎着装狐皮大衣的塑料袋儿。她如果问我给谁买的,当着老人家的面可叫我怎么回答呢?我又怎么能和她一块儿从老人家那里离开呢?即使我背着老人家的目光偷偷向她暗示,即使她领悟了我的暗示,与我一前一后从老人家那里离开,在我们离开后难保老人家不会敏感到什么。如果老人家敏感到了什么,那老人家又该作何感想呢?心里又该是一种什么滋味儿呢?我可以丝毫也不觉得对不起“另一个男人”翟子卿,却无论如何也不忍公然地伤害老人家的心。何况,她究竟肯不肯与我一块儿离开或先后离开,我并无绝对的把握。倘她并不肯,对我的任何暗示都佯装不解,我岂不非常地尴尬了吗?……

  于是我又返身往回走。心想还是在她“自己的家”马路对面期待她的好……

  结果我又枉然地焦躁地期待了一个多小时。

  期待使我想要见到她的欲念格外迫切格外强烈起来……

  于是我再次往“另一个男人”翟子卿家走去。他家的窗子已经黑了。我看看手表,才九点多。也许她是住下了。我绕到楼的背面去,他家朝西的两扇窗子也黑了。倘她果真住下了,是断不会睡得这么早的。朝西的两扇窗子应该是亮着的才对。那么她是没住下。并且,分明的,不在他家里……

  会不会在我往来之际,她已从他的家里,或从别的什么地方,别的哪一条路回到她“自己的家”了呢?

  我不见到她简直是心有不甘!

  于是我第二次返身往回走。但她“自己的家”的窗子仍黑着。她会不会已然回到家里,并且睡下了呢?

  我又看看手表,十点多了。在哈尔滨这座城市,无论春夏还是秋冬,十点多以后仍不在自己家的人是极少的。仍不在自己家的女人则更其少了。除非她是夜班工人或昼伏夜出的那类特殊女人……

  于是我像个幽灵似的闪入楼洞,脚步轻轻地蹬上三楼。在她“自己的家”门外,在五分钟内我敲了数次门。由轻而重,最后简直就是在擂门了。除非她服了超常量的安眠药,否则她是不会听不到的。而我又确信她肯定已然是在家里……

  没敲开她“自己的家”的门,倒把对面人家的门敲开了……

  “你找谁?……”

  一个半秃顶的男人探出头,上下打量着我冷冷地问。

  我一时竟忘了她叫吴妍,竟没能说出她的名字。

  “问你话呐,哑巴啊?……”

  我吭吭哧哧地说:“我……我找我……吴姐……”

  “吴姐?你倒说叫什么名字啊!……”

  那男人不走出来,显然是因为上身没穿衣服……

  “这……我……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吴妍?……”

  “对对,吴妍……”

  我讪讪地笑……

  “你姐?……”

  “对对,我姐……”

  “亲的?……”

  “对……不……不是亲的……但和亲的一样……”

  我语无伦次……

  “那你还叫不出她名字?……”

  “我……她……人不是常有这种情况吗?你一问,一时的就把我问蒙了……”

  我又讪讪地笑……

  “好吧,就算她是你姐吧!你那么敲门,聋子在家也能听见了……”

  “是啊是啊……”

  “你是啊什么你!那就证明她不在家……”

  “可我……从外地来,刚下火车……”

  “她已经两天没回家了,她在不在家,我们是清楚的。她若在家,总会过来看一会儿电视新闻。她家没电视……”

  那男人的话提醒了我。是的,那一天晚上我就注意到了——她“自己的家”里是没电视……

  “那……她能去哪儿呢?……”

  “兴许住在她婆婆家了吧!不过她婆婆家在哪儿,这楼里可就没人知道了……”

  我说:“谢谢……”

  那男人却早已将头缩回去,我说的“谢谢”两个字,被关在了防盗门外……

  我沮丧地回到宾馆,几乎一夜不曾入睡。

  她已两天未归。如果说其中一天可能是住在老人家那儿了,那么这一天她究竟住在哪儿了呢?难道除了她“自己的家”她还有另外一个更隐秘的住处吗?……

  在另外一个更隐秘的住处,在这一个夜里,会不会有别一个非是她的丈夫也非是我的男人陪伴她呢?

  爱欲饥渴而又被爱闲置起来的女人,仅靠一个男人的一次情感和生理方面的临时周济显然是不够的。她可以找到许多理由说服自己的。也可以找到许多种解释的。比如解释为和别一个男人的别一次“缘”……

  甚至她也可以认为我既没有必须明了的知情权,她自己也没有必须向我解释的义务……

  是的,我当然没有任何知情权。

  我是谁?

  凭什么我有询问的资格?

  凭什么她必须向我解释?

  种种猜疑像一只只手,抓了一把把盐,揉搓我的心……

  我觉得我自已被她严重地伤害了似的。

  像如今的许多男女一样,在不知不觉的日子里,我早已不会真正去爱别人去体恤别人同情别人了。我早已变得只会爱自己只会体恤自己同情自己了。即使在我觉得我是爱别人是体恤别人同情别人的时候,实际上也是掺和了极多杂质极大私欲的。我早已不会去真正理解别人。我早已变得只会细致地理解自己了。早已变得猜疑别人就像狗猜疑一切陌生人都是贼一样了。这样的狗也许会被视为一条好狗,这样的一个人,一个男人,也是好人也是好男人吗?这时代不知怎么就易如反掌地把我变成了一头怪物。变成了本质上最虚伪最丑陋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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