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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_梁晓声【完结】(90)

  对于他们,这是它最后一次撒向世间的一小把幸运。这幸运一大半随风飘荡,不知落在了人间什么地方。由于没有直接落在男人和女人的“缘”中,而失去了幸运的意义……

  今天,尤其今天,男人不可能得到比女人的爱怜和悲悯更可贵也更幸运的东西了。金钱将会更加奴役他们。赚取的过程是它对他们驱使奴役的过程。挥霍的过程其实也是,挥霍连他们正常消费的那点儿愉快和乐趣都剥夺了。功名也将更加奴役他们。一切贪婪都将更加奴役他们。壮阳药的红红火火的研制、开发、推销和生产,证明阳痿的男人越来越多了。归根结底,阳痿源于贪婪。贪婪源于对时代的惊悸和恐慌……

  如果一个男人幸运地获得到了一个女人对他的爱怜和悲悯,不管他是不是一个相信上帝的男人,他都会从内心里说出——上帝呵,一万分地感激……

  我当时就是在内心里那么说的……

  爱的过程好比男人和女人共同升起一炉火。在它燃烧得最熊最旺之际,他们跃入其中将自己充作干柴。当炉火渐熄,他们发现自己并没变成一截黑炭。恰恰相反,他们彼此觉得双方是更可爱了。一个赤裸的男人和一个赤裸的女人相拥相抱,亲昵依偎的情形,其实是和一对儿双胞胎婴孩那么在一起的情形同样美好的。他们内心里都会觉得仿佛又刚刚出生了一次似的。都会觉得他们真是一对儿双胞胎婴孩儿似的。连他们的灵魂,在那一时刻也仿佛净化过了似的。爱的过程中,等于灵魂洗了一次澡。刚刚从爱河中洗浴而出的男人和女人,那会儿对这个世界也是充满了深深的感激和浓浓的爱意的……

  她看看手表,柔声说:“一个小时后我要到医院去,现在我想睡会儿。在我身边。别动。陪我……行吗?”

  我说:“行……”

  于是我安安静静地侧躺在她身旁,尽量不动。瞧着她,欣赏着她。我以为,只有在这样的时候,男人对女人的欣赏,才有点儿可信……

  我想吸烟,但拿起又放下了。怕呛着她……

  一个小时后我叫醒了她……

  她穿好衣服,偎在我胸前,低声说:“如果我并不是从心里真的孝敬老人家,我们即使是在我‘自己的家’里,老人家也还是可怜的……对不?……”

  我说:“对……”

  “而即使我们在这里,实际上也并不等于对老人家是伤害。如果你总难免觉得……罪过……我对老人家的孝敬替我俩全部抵偿了……对不?……”

  “对……”

  “你沉思什么?”

  “我……在想你呢?……”

  她凝视了我片刻,抓起我一只手,仅仅抓着指尖,使我手心朝上,默默从裙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我手心。并曲合了我的手指。

  于是我攥着它了……

  “我自己那个家的……”

  我说:“我更愿和你在你那个家……”

  一星期后,老人家出院了。

  老人家出院前,我去探视过老人家一次,老人家出院那天,是我和她共同去接的。老人家出院后,我和她,还有小芹姑娘,在她那个似家非家的富有之家里,为老人家摆了家宴,表示庆贺和祝福。那一天她放上“卡拉”磁带,唱了几支歌。我也唱了几支歌。小芹唱得最多。有些歌是我和她都没听过的。她家乡的山野民歌……

  接着我们三人陪老人家打了几圈麻将——我和她各自输给了小芹几十元钱。存心输的。老人家也输给了小芹几十元钱。分明也是存心输的……

  小芹赢得眉开眼笑……

  天黑后,小芹对老人家说:“奶奶,这几天就让俺婶儿睡她自己那边儿吧。她这几天够操心上火的了。得让俺婶儿歇息几天。我在这边儿一个人侍奉您几天。我保证侍奉得您高高兴兴,周周到到的,行不?……”

  小芹说时,狡黠地偷瞧我,也偷瞧她……

  我心里当时真不知该感激那小保姆,还是该告诫自己提防于她……

  而老人家爽快地说:“行啊!怎么不行!……”

  老人家一手拉着小芹的手,一手拉着她的手,由衷幸福地说:“子卿这小子,也不知哪儿去了。有一个孝顺女儿似的儿媳妇,有一个懂事孙女似的小芹丫头,还有你……”——望着我继续说:“一个二十多年后又见着了的干儿子,有你们几个尽量体贴我,哄我高兴,我这可是哪辈子修下的一份儿福气呢!”

  老人家落泪了。

  她和小芹也泪汪汪的了……

  她说:“妈,您老是好老人嘛。好老人当然应该受到好对待嘛……”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不得不离开哈尔滨了。

  她没送我。

  头一天晚上,在她“自己的”家里,她以另一种方式为我送别了……

  她在电话里说:“要像爱我一样爱她,能记住吗?”

  “谁?……”

  “该打!还能有谁?”

  我顿时明白了。

  我说:“能。”

  她说;“你发誓……”

  我就发了一个誓……

  “离开我,就要学会忘了我。也能记住吗?”

  “也能记住。”

  “好好儿地做一个牛郎那样的丈夫,啊?”

  “嗯……”

  “这才对……”

  我握着听筒,还想听她说什么,她却已挂线了……

  直到那一天,翟子卿仍没回哈尔滨。不知还在黑河,亦或到别的地方去了。不知还带着小嫘,亦或遣走了她,身边又有了别的女人陪伴。总之,我想,他是绝不会孤身在某处的。他向社会攫获的野心比我强烈。因而恐慌也比我巨大。这一点是我对他的更深一层的认识。翟子卿这一个男人身边已经无时无刻不能没有女人。没有女人他内心里的恐慌就将把他压扁变形。而他身边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真正地“慰安”于他。因为她们既不爱怜他更不悲悯他。只不过利用他和像他需要他们一样简单地需要他……

  我想,比较而言,也许倒是小芹这女孩儿,算她们中对他最有真情实意的了。尽管那真情实意的主要内容,不过是一个从穷乡僻壤来在大城市的小保姆,对男主人的抬举和青睐的一份儿感恩戴德。我走那一天,已觉得她本质上不失为一个好女孩儿了……

  八

  今年乍暖还寒时节,我又回哈尔滨。

  七八个月的时间里,我再没见过翟子卿。自然,也没见过她。

  但总共收到过她三封信。第一封信里说——翟子卿他变了。似乎开始打算做好丈夫和好儿子了。在家里整整呆了一个多月。哪儿也没去。也不访友。也不会客。终日侍奉于老母亲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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