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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灭_梁晓声【完结】(91)

  “子卿他对我说,以前太有负于我了。请求我宽恕他。还引用流行歌曲里的话对我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想,我理应宽恕他。一个妻子不能拒绝一个丈夫的忏悔。一个家庭的裂痕如果还能弥合,总归比索性拆散的好。我发现我内心里还是希望弥合的。我相信我们这个家的裂痕也能弥合,还有我们的感情。我原以为我对他,和他对我,已经彻底丧失感情了。看来我对自己的认识是错了。对他的认识也未免太极端了。但愿你能为我们祈祷和祝福。我们的家为什么不可以再成为一个幸福的家呢?我们有确保幸福的经济基础。还有重归于好的感情基础。我也将为你的家庭幸福祈祷和祝福。对你我来说,有些事情,就保留在记忆中吧。人世间的某些事情,本不过是某种‘缘’。而‘缘’之所以是‘缘’,那是因为它没有更充分的理由可讲。所以‘缘’一旦面对现实,总是要屈从后者的。”

  第一封信写得很长。横格信纸,工整秀丽的一行行小字,竟写了七页还多。

  我没有回信。我们分别时她有言在先,只她给我写信,而我不得主动给他写信。也不必回信。这“条约”尽管对我欠公平,但我当时答应了。

  其实我很想给她回封信。也动过几次笔。动笔前似有千言万语,而真面对信纸,却不知该写些什么了。写了撕,撕了写的,最终还是作罢了……

  我对自己说——就让我成为一个信守诺言的男人吧。对她那样的女人,信守诺言也许是最大的尊重和别一种爱法吧……

  她的信告诉我,他们分明的又住在同一个家里了。分明的每天夜晚又同床共枕了……

  即使他们不重归于好,我和她的关系也是没发展前途的。希望一个女人永远做自己的所谓“情妇”吗?我首先就会替那个女人不能容忍自己。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女人做男人的“情妇”对女人更尴尬的事了。而且我也是一个在各方面都根本不具备起码条件拥有一个“情妇”的男人。站在她的角度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我也只能为他们祈祷为他们祝福……

  那时我已从故宫买回了一尊铜的观音像。接连几天,每晚睡前我燃起香来,恭恭敬敬地站在观音像前,双手合十,心中虔虔诚诚地为她祈祷和祝福。既是为她,也就没法儿不一块儿也为翟子卿祈祷和祝福了……

  妻见了奇怪,问我怎么信起观音来了?

  我反问——那你叫我还有什么别的可信的呢?

  妻又问——你为谁祈祷?

  我回答——为一切我爱的人。

  ——包括我吗?

  ——怎么会不包括你呢?

  妻笑了。

  我望着她的笑脸,发誓从此再不背叛妻子的感情(事实上,我也并非是背叛了她的感情),无论再被怎样一个女人所诱惑……

  观世音开经偈中言——若有女人,设欲求男,礼拜供奉观世音菩萨,便生福德智慧之男。设欲求女,便生端已有相之女,宿之德本,众人爱敬……

  于是我还常祈祷观音,保佑他们生一个将来如她一样好看一样性情的女儿,或将来如他一样英俊一样天资聪颖的儿子……

  两个月后收到了她的第二封信。一封短信。与第一封信相比,尤其要短。潦潦草草的,只写了一页半。信中只说翟子卿又到南方赚钱去了。说他强调那是一次大机会。一次今后很难再有的机会。说他强调他期待那样一次机会,已经期待了几年了。好比一心获得金牌的国际级运动员。早就期待着奥林匹克一样非去不可,绝不能坐失良机。她阻止不了他。他老母亲也阻止不了他。小芹壮着胆子帮着说了几句阻止的话,还被他斥骂了一顿……

  看得出她写信时心情是糟透了。

  我将那封短信反反复复读了几遍。几乎能背下来。我想这一封信,我必须不顾诺言及时复信。但铺开稿纸,顿觉比第一封信更难复。

  究竟该说些什么呢?……

  怎么复信都言不由衷,也都欠妥。

  于是我又接连几天晚上在观音像前为她祈祷。同时也不能不为翟子卿祈祷。祈祷他马到成功,发一笔大财,尽快回到她和他老母亲身边……

  年初我收到了她的第三封信。比第二封信还短。信中只说翟子卿南方之行受骗上当,被坑了五十多万。还说——其实她早已怀孕了。按日期推算,不是翟子卿的。是——我的……

  他似乎也明白不是他的。似乎也明白会是谁的。所以他坚决让她坠胎。而她坚决不……

  她在信中说反正坠胎已来不及了。那么她就好好儿怀着孩子,平平安安地将孩子生下来。说她早想要一个亲生的孩子。男孩儿女孩儿她都会喜欢。都会爱的。说老人家也猜到了孩子是谁的。但老人家也坚决反对她坠胎。说幸亏有小芹,不但侍奉老人家,还担负起了照顾她关怀她的义务。说孩子生下来后,她和翟子卿的关系也就该干脆彻底地分道扬镳了。并保证,今后绝不会因为孩子给我添任何麻烦。说她觉得,做一个只有孩子没有丈夫的女人,未见得不也是一种挺好的活法……

  我揣着那封信,独自去到家附近的公园里,在石凳上呆坐了两个多小时。两个多小时内吸光了一整盒烟。

  那一天是星期天。

  许多年轻父母带着他们的孩子在公园里玩儿。草地上处处可见男孩儿女孩儿奔过来跑过去的活泼身影。孩子们快乐的笑声此起彼伏……

  后来我按着打火机,将那封信烧成了灰烬……

  一阵轻风掠过,黑蝴蝶似的一团纸灰,在我脚旁盘旋了几圈,依依不舍地随风而去……

  我望着它被吹散得无影无踪,只想永远地在那石凳上坐下去,坐到老,死在那儿……

  后来儿子出现在我面前,说家里来了一位编辑……

  “爸,你一个人吸了这么多烟?……”

  儿子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我说:“回家后别告诉你妈。”

  儿子讷讷地又问:“爸,你心里烦是不是?”

  我老老实实地承认:“是的。爸爸心里从没这么烦过。”

  “因为……想写,又写不下去?”

  “不,比那还糟……”

  我牵着儿子的手,更准确地说,是小学五年级的儿子牵着我的手,像牵着一位双目失明的爸爸一样,将我领回了家……

  我默默对自己说如果我不再见她一面,我还算个男人吗?至于翟子卿作何感想,以及将会怎样对待我,随他的便吧。我才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一个女人腹中怀着我的孩子已经再有几个月就该生下来了,我必须赶到她身边去!……

  然而不久我的老母亲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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