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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日本_梁晓声【完结】(5)

  我到他住的友谊宾馆外国专家公寓去看望过他一次──因为受到他两次真挚又热情的邀请。他的老伴儿亲自做了日本小点心款待我。是些好看又好吃的小点心……

  春节前,他留下译稿,携老伴儿回日本去了。他谢绝了外文出版社的送行,却在电话里希望“麻烦”我一次。

  我也就“当仁不让”了。

  毕竟是两位异国老人,对北京机场不熟,带的东西又多,整个儿全懵。在出境口还受到了开箱检查,虽然并没检查出任何违禁的东西,但老伴儿俩已汗滚滚下了。因为已经开始登机了,我们这儿还要重新收拾皮箱。

  临别之际他从风衣兜里掏出一个卷着的信封,往我手里塞。我以为是钱,坚拒不受。他急得直跺脚,连说:“一点儿心意,一点儿心意……”他老伴儿也在一旁不停地鞠着躬说:“谢谢!谢谢!……”

  我只得违心收了。众目睽睽之下,觉得极不好意思。觉得四面八方投注过来的目光,都是那么意味深长那么怪怪的。大概人们都以为那信封内装的是美元或日元。当时我自己也这么以为。仿佛当众接受小费。心里别别扭扭的。暗想我是送客,又不是杂役啊!

  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我撕开了那封口的信封──却并非美元或日元。而是一双灰色的男袜。

  我不禁徒自的失笑……

  至今,一到秋季,我仍常穿它。

  日本袜子就是经穿。这一点不承认是不行的。

  池田老先生回到日本不久,便给我写来情深谊长的信。他的汉字写的很有特点,方方正正的,隶书笔体。以后,每至新年前几天,我都会收到池田老先生寄来的贺卡。贺卡上总是写满了他那方方正正的的隶书笔体的字。他们记得我儿子和妻子的名。贺卡上总不会忘记对我儿子和妻子的祝福,又总是少不了这样一句话──“我虽然又老了一岁,但还在为增强日中友好做着力所能及的事。”

  可是我一次也没给他回过信,一次也没给他寄过贺卡,第一年第二年收到他的贺卡。以为不过是日本人的礼节。但是第三年第四年直至去年,年年都收到。已有七八份。它们在我心中就渐渐沉甸甸的了。哪怕完全是一种礼节,对这种礼节的顾全态度,在我们中国人之间也是不多见的。何况我已经不将那些贺卡仅仅当成礼节,而开始视为真挚的友情了。真挚的反意词是虚伪。人不太可能将一种虚伪延长七八年之久。我足中国的普通公民,他是日本的普通公民,正如我对他无所求一样,他对我也是无所求的。生活在两个国家里的互无所求的男人,这一种友情是值得珍视的。池田老先生是很珍视了,我也要像他一样珍视起来。今年我一定要买最美的贺卡寄给他。并写上对他和对他夫人的衷心祝福……

  彬本达夫先生我结识的第二位日本人,是早稻田大学的彬本达夫教授,名副其实的正教授,不是那个冒牌的“梁晓声”所自我吹嘘的什么正教授。彬本达夫先生还是早稻田大学近当代中国文学研究所所长,他译过我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父亲》、《母亲》、《黑钮扣》,皆发表在《当代中国文学季刊》上。我们的交往当然是从他译我的小说开始的。而我见到他是在一九九二年或九三年。他来北京参加“老舍作品国际研讨会”。“我是中国方面正式邀请的唯一的日本代表”──他在电话里这么对我说,语调中充满着自豪感。我请他到家里来做客,他愉快地答应了。

  他来那一天我在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门口迎候他,却没想到他是乘公共汽车来的。那一天极热,太阳很毒。这他可就自找苦吃了。又提前一站下车,在太阳的暴晒之下走了二十多分钟。

  我见到的是一位斯文懦雅的日本男人。看去完全不像五十五六岁,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五六岁,四十八九岁的样子。穿一件白色的绸质的拉链衫。襟怀敞开着,内里是圆领背心,肩挎一个旅行兜。就是被我们中国人叫作“马粪兜”的那一种。手里攥着手绢儿,一边匆匆走一边不停擦汗。他使我联想到一位从外地,从南方某地到北京开会的语文教师,他的衣着也随便得不能再随便。

  完全是凭着一种直觉,我认定了从远处匆匆走来的他便是彬本达夫先生,于是迎上去……

  “你怎么会一眼就看出是我?你也没见过我的照片啊?难道我这样子还不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男人么?”

  他“友邦惊诧”了。

  我笑了,说:“别人告诉我,日本人走路,都像在赶时间一样急急忙忙的。”

  他也笑了,连说:“对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还好,比我们约定的时间提前三分钟。”听他那口吻,仿佛如果迟了三分钟,就必促成什么大错似的。

  我奇怪地问他为什么不乘出租车?

  他说:“在中国,我当然更喜欢像普通的中国人似的挤公共汽车。那种感觉对我很重要,机不可失。”

  和我一起走着,他也走得很快。快得我有点儿跟不上他的步子。

  我说:“我家不远。”

  他歉意地说:“那么我是应该走得慢一点儿。”

  然而我发现他似乎不会慢走。或者太不习惯于慢走。上身微微向后倾,仿佛企图牵制住一条我所看不见的大狗,而它带着股蛮劲儿企图挣脱了往前冲。

  当时谌容大姐正坐在我家里。她那一日为了什么事儿到北影,顺便来我家坐坐。

  走进我们童影宿舍楼的院子,我才告诉彬本先生家中还有另一位客人。

  “是么?”──他的脚步停住了,沉吟片刻,断然地说:“如果你觉得同时接待两位客人不太方便的话,找可以先回避的。街对面的土岗就是元大都的城墙遗址吧?那么我先去吊古。体会体会中国古诗中‘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的襟怀也不虚此行……”

  我说:“没什么不方便的。我的另一位客人是中国著名的女作家,以你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熟悉,最多猜三次,准能猜得到。”

  果然,他只猜三次,便猜到了是谌容大姐。

  “能见到她我太高兴了!我读过她许多作品!”

  我说:“她也很高兴见到你啊,否则早就走了,不等在我家里了。”

  我和彬本先生和谌容大姐互谈了一个多小时。彬本先生频频为我们拍照,我也频频为他和谌容大姐拍照。

  他因还有事先告辞了。我陪谌容大姐又聊了半个多小时。送她走至路口,却又迎头碰见了彬本先生。我以为他将相机忘在我家了。不料他有些窘地对谌容大姐说:“真对不起,我竟将您的扇子带走了。坐上了出租汽车才发现手中的扇子……”

  谌客大姐愣了愣说:“不是我的扇子,是晓声家的……”那是一把旧纸扇。已破了多处。飞机上赠给乘客的。我望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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