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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_梁晓声【完结】(6)

  以刻薄回敬刻薄,他又分明的并不是对手。干脆板起冷面孔下逐客令呢,又显得自己太缺乏涵养。他就是说那些收复尊严的话时显得可爱些。吃面包喝奶打算洗杯子时也不讨人嫌。怎么吃也吃过了,喝也喝过了,尊严也彻底地算是收复了,大概身上也不觉得冷了,就又变了个人似的欺我太甚起来了呢?我正色道:"肖冰,我不想和你抬杠玩儿。你对我的批评,我已经接受了。

  你的尊严,你也算是收复回去了。那么咱们互相都坦率些,开门见山吧!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他的惊异的目光,便凝视在我的脸上。足足半分钟的时间内,他令我莫测高深地沉默着。仿佛我是一个极其诡诈之人,而他糊里糊涂地被我绑架到了我家里,猜不透我的企图。

  我以鼓励的口吻说:"讲吧!既然我们俩今天遭遇到一块儿了,你还犹豫什么呢?""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的神情变得相当庄重了。甚至可以说变得相当庄严相当凛然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又说。语气很傲慢,"好像到现在为止,你还没问过我叫什么名字。而我也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仿佛他倒成了主人,似乎我是不期而至的一个令人不快的总将谈话搞得别别扭扭的造访者。

  我说:"因为你刚才提到了黄宗江老师。宗江老师有一次给我打电话特别关照过我,要我好好接待你。""他怎么讲我的?""他说你是个需要格外细致地接待的青年。""细致?什么意思?""我想就是不要虚假地应付的意思吧!""是这个意思吗?真的是这个意思吗?"他全身心都敏感起来。

  "当然是这个意思。"我十分肯定地说,我了解黄宗江这个人。他属于那种越老越善良的人。对青年尤其如此,绝不会包含有任何刻薄的意思在话里。

  宗江老师确曾因了坐在我面前这位大学生,在他造访了他之后,特意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也确曾吩咐过我,对这个青年"需要格外细致地接待"。

  还说,"善良是有意义的。今天生活中尤其需要些善良。不善良归根到底将与文学和一切艺术无缘。""他……

  他为什么用'细致'这个词?"他有时喜欢用与众不同的修辞方法表达他的意思。""是这样……

  他还说了我些什么?……

  ""他还说,他和你共同度过了一个挺愉快的下午。""是的是的。一点儿不错。他说的是真实情况!"我看得分明,他暗暗吁了一大口气。由于过分的敏感所造成的紧张神态,也瞬间松弛了下来。真没想到,他竟那么在乎他给别人留下的印象!但转而想想我自己,也竟那么在乎给别人,具体说是给这个我遭遇到了的青年留下的印象!我不禁苦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别多心,我笑我自己。""笑你自己?……

  ""真的。"当时我并没有领悟黄宗江老师说"需要细致接待"的含义。觉得不过是种"黄宗江语言风格"的说法。此刻我彻底的领悟了,面前坐着的是一个比小蜥蜴类还敏感的青年。别看它们有时似乎一动不动地木呆地趴在那儿,但是即使你的影子无意间晃到了它们一下,它们都立刻警觉起来,以为你打算伤害它们。甚至以为你已经伤害了他们。对于这样的一个青年,倘不"细致"地接待,简直不啻是一种罪恶吧?而他的内心里,究竟布满了一些什么样的特殊的感知神经呢,使他那么提防受到伤害,使他那么易于觉得受了伤害呢?黄宗江,黄宗江,你自己又是一位多么"细致"多么善良的长者啊!你既能陪他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我何以不能使他接受些他希望接受的诚恳呢?"肖冰,你是学生会的吧?""不……

  "他矜持地摇了一下头,"我不是。""那么现在起码有一点是肯定的了--你到我这里,不是为了把我弄到你们学校去对话什么的。"这真是我的一个想愉快也不大愉快得起来的下午。有陌生的不速之客光临,却又不知他的目的何在。似乎得我自己猜。似乎得我哄着他对我说。

  这像是一个斯蒂芬斯嘛!而我可不是俄底修斯啊!也不愿做俄底修斯啊!猜不到,也许将被认为是明知故问。一语中的猜到了,也许又将被认为盼望"速战速决"进而"速胜"之逐客方法。好比陪皇上下棋,输了,你是故意输的,是亵君之罪。赢了,你是一心要赢,欺君之罪。

  "如果是,冒着这么大的风,我来请你了,你去不去呢?"他又凝视着我。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斯蒂芬斯石像凝视着一样。

  "那,我就去。"他古怪地笑了笑。

  "我想知道,当别人来请你的时候,你是高兴去呢?还是不高兴去呢?""有时高兴去。有时不高兴去。""不高兴去的时候,也去么?""十之八九,也去。""还要装出高兴去的样子?""这,有时候装。有时候不装。通常情况下,即使装不出高兴的样子,也要装出不太不高兴的样子。"我认为我回答的够坦率够细致的了。

  但他似乎仍对我的回答不甚满意。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不高兴去的时候,也要装出,用你的说法,装出不太不高兴的样子呢?""因为我在当着别人的面的时候,总是缺乏勇气坚定不移地说'不'!""怕什么?"我想了想,老老实实地承认:"怕别人失望。"他凝视着我,古怪地笑着,不信任地摇着头。

  "怕别人对我不满意。""那,有没有那种时候,你明明心里高兴去,极愿意去,装出不高兴去的样子。盛情难却,违心答应的样子?"我想了想,问心无愧地回答:"没有。"知道可能又被他认为是虚伪之词了。

  "一次也没有?"我又反省地想了想仍问心无愧地回答:"一次也没有。"我暗暗对自己发誓,一定要有耐性。一定不要生气。一定要诚恳地,坦率地,细致地回答他提出的一切问题。就当他是一位明察秋毫之末的心理医生,而我是一个心理病人吧!"许多人坐在你面前,听你一个人侃侃而谈,你心理上就从没产生过某种自鸣得意?某钟沾沾自喜?某种精神上的优越感?连毛泽东当年都对斯诺承认过,他有时产生过这种满足心理。难道那不是一种心理上的满足么?难道你潜意识中也不曾有过追求这种满足的倾向么?""这……

  "他沉静地默默地耐性可嘉地期待着我的回答。

  如果他是居心不良地嘲讽我多好!那我就有正当的理由换另一种态度对待他了。可他丝毫也没有嘲讽我的内心动机。起码在我看来是那样。恰恰相反。他的样子很诚恳。似乎也很单纯。一副虚心就教的样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一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谦恭之至的样子。一副"斗胆"讨论讨论商榷商榷的样子。我没把握判断他的样子究竟是诚恳的还是虚伪的的。也没把握判断自己对自己的潜意识究竟谙熟不谙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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