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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_梁晓声【完结】(7)

  "你们文科大学生,都像你对弗洛伊德的兴趣这样大么?"我不得不以攻为守。然而克制的很好,未流露出任何所谓逆反情绪。

  只不过算是迫不得已的抵抗,将他的频频的发难式的问题挡回去一次罢了。

  不料他说:"作为兴趣早已过去了。现在进入的是第二阶段。""什么阶段?""理论联系实际的阶段。"我不由"噢"了一声。

  "研究了弗洛伊德方知道。不研究弗洛伊德,简直等于白活了一场,不清楚人是什么东西。研究了弗洛伊德之后再研究人,好比通过显微镜观察细胞的活动,人变得有意趣多了。"我恍然大悟。难怪他时不时地凝视我一阵!原来我在他眼里是一个被滴了显示剂的细胞。

  "那么你说人是什么东西呢?"我终于也受他的影响,也对他发生了某种研究的意趣。"人不过是世界上最千篇一律的东西。科学工作者到目前为止,据说已发现了两枚完全一样的雪花。可是从潜意识方面来观照人,都是同样的东西。"'何以见得?""怎么说呢,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吧--面对那些漂亮的女人的时候,你通常作何想法?""指潜意识,还是指理性?""先从理性入手吧。这样彼此都轻松些。""我希望自己能获得她们的好感。能从内心里尊敬她们。如果她们值得尊敬的话。幻想她们是我的老婆。如果没法儿是老婆,是终生俊友也行……

  ""等等,等等!"他打断了我的话,狡黠地笑着说,"在男人和漂亮的女人之间,所谓友谊是不存在的。"那意思仿佛让我明白,有一句话他不过不想说出来--"险些被你滑过。"我说:"那么扣十分!"他说:"你的回答不怎么样。从伟人到无赖,郑重其事的时候,差不多都会像你似的回答。不过算你及格吧!再回答你的潜意识。"我不假思索地,内心里憋着一股恶狠狠的怒气,嘴上却以一种近乎天真幼稚的口吻说:"只有一个念头。""什么念头?""强暴她们!""……"我的话是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出来的。我早已看出,他明明对一切人的理性根本采取轻蔑的不承认的态度。而我真把潜意识撕给他看,他又愣在那儿。好像这样的回答,出自我之口,同样是不真实的。是哗众取宠的。

  是企图惊世骇俗的。好像我从我的潜意识中放出了一条搭拉着血红舌头见谁咬谁的疯狗,而他被着实地吓着了。

  我瞧着他那种样子笑了。体验到某种恶作剧的快感。趁他还没缓过来,我赶紧宣布道:"你对我的研究就到此结束吧,行不行?里里外外的,你不是已经把我研究得挺透彻了么?言归正传,你来的目的,还是要把我弄到你们学校去一次,对不对?"怔愣的状态中,他点了点头。

  "你又不是学生会的,并没有这种义务,何必多此一举呢?""这……

  以后会告诉你的……

  一定……

  ""告不告诉无关紧要。好。我答应你。大学又不是巴士底大狱。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你预先给我个题,讲什么?""讲……

  文学和人生吧……

  ""嘿……

  "我皱了皱眉。他就不会想出个别的题来!他说人是世界上最千篇一律的东西,看来不无道理。

  "我打听过,在别的大学,你不都是讲文学和人生的么?"他看出了我有些感到索然,便进行他觉得必要的解释。我不无烦躁地说:"正因为老讲这一套,所以我希望换个别的什么题。"谈话一和他发生直接的关系,他又变得对我有些尊重起来了,征询地问:"换个什么题好呢?"我也按捺下烦躁,以同样尊重的态度商讨地说:"谈谈文学本身怎么?比如文学观念的转变……

  ""不好。"他赶紧予以否定,"你可能不太了解现在的大学生。或者不真正了解现在的大学生。他们对文学本身的任何问题早已不感兴趣。他们学中文那纯粹是出于报志愿时的技术性考虑。"仿佛他自己不是一名中文系大学生。"文学和社会呢?""也不好。真的。也不好。社会,政治性太强了。还是文学和人生吧!比较起来,这是一个最中性的题了。"反正我已经把文学和人生搭配在一起好多次了,并不在乎再这么多干一次,也就点了一下头,算是顺水推舟地认可了。

  我问:"可以了吧?"他说:"什么?"我说:"你的尊严,你已彻底收复了。我作为一个东西,也大方地提供给你研究了一通。你光临我家的目的,也算比较顺利地达到了。我是不是可以希望,咱们到此为止,结束了呢?""可以。可以。"他知趣地站了起来。

  我便往外送他。

  在门口,他反身嘱咐我:"记住,只谈人生,别谈社会。"我连说:"一定。一定。""如果有人递条子,请你回答有关潜意识的问题,其实你不回答也行的。"我说:"回答过了你,我对一切有关潜意识的问题,都敢于无所顾忌地回答了。反正潜意识只跟人生似乎有那么点儿关系,跟社会距离挺远。"他以忠告的口吻说:"那也不能像你那么直截了当地回答。毕竟我请的是一位作家,不是一个心理变态的人。你应该了解目前的听众心理。你不讲真话,他们认为你虚伪。你连潜意识里的真都亮给他们,他们又会认为你原来是个流氓。再说也犯不着是不是?"我看出,他是唯恐我讲了什么不成体统的话,使他也跟着蒙受羞耻。

  便堪差信赖地向他作了保证。

  他迈到门外,又说:"当然,你虽然答应了我,也是可以不去的。这没什么。我不是学生会的。没有义务感。你大可不必为我而扭曲你自己。那多没意思。"我说:"对,对。我不扭曲我自己。"他说:"那,咱们可有言在先,是你自己高兴去的。与我,便没什么关系了。我只不过,替你带回一个愿望,传达一个信息而已,对不对?"怎么事情竟成了这样的!我暗想,我多贱啊!可是,事情已然成了这样的,再改变它的性质,不知又要费多少口舌。

  用他的话说--"那多没意思"!"好,好,好!很好!那么就拜托你了!""这没什么。小事一桩……

  "我们握了一下手,他走了……

  我独自闷坐,将这件事的始末,细细地回想了一遍,觉得是一件很"他妈的"事。越细想,越觉得"他妈的"。而且,觉得完全是由于自己很"他妈的",这件事才变成很"他妈的"事了。

  更"他妈的"是--此前我已经到A大学去讲过三次"文学和人生"了!我不成了不厌其烦地贩卖"文学和人生"的个体户了么!就是这方面的专家,也没那么多可讲的了啊!怎么他在的时候,我竟忽略了这一点呢?我恼得连连拍自己的头,后悔莫及。仿佛自己是扰乱市场价格的罪魁祸首。"文学和人生",由于我的贩卖,成了最廉价的东西似的。我觉得这一种搭配,也就是"文学"和"人生"的搭配,是挺胡乱的一种搭配。也许"人生",总应该还是不掉价的,但是被"文学"一搭配,如同贴错了商标的东西,怪令人起疑心的不是?"你虽然答应了我,也是可以不去的。这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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