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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_高阳【6部完结】(902)

  于是四医同时起立,杜钟骏坐近门口,领头先走;跟着那太监迤逦来到瀛台藻韵楼。以前请脉都在外间,这次是直入内寝,杜钟骏一看,不由得鼻子发酸,眼泪夺眶而出,赶紧低下头去,用手背擦掉。

  原来皇帝直挺挺地躺在没有外罩的一张板床上,所谓“御榻”与蓬门筚窦的“铺板”无异。下面垫的是一床旧毡子,身上盖一床蓝绸被,又旧又脏,床前一张方凳,上有三本医书,一只没有盖子的盖碗,内有半碗茶汁。这就是富有四海的天子的寝宫?杜钟骏心想,不是眼见,决不会相信!

  虽然皇帝是僵卧在那里,杜钟骏仍按规矩行完了礼,方始上前请脉,刚把三指搭到腕上,瞑目若死的皇帝,突然缩手惊醒,眼睛、鼻子、嘴唇,一齐乱动。杜钟骏大吃一惊!这是肝风的征象,如果眼睛一闭厥了过去,再无甦醒之时,说起来皇帝是死在他手里,这个罪过如何担当得起?因而赶紧退出。

  等周景焘、施焕、吕用宾次第诊过了脉,回到内务府公所,仍旧是杜钟骏先开口:“今天晚上一定过不去!方子不必开了。”

  “你们三位呢?”增崇问道:“怎么说?”

  “拖时辰而已!”施焕答说:“神仙都救不活了!”

  “所以,”周景焘接口:“不必再开方子。”

  “方子一定要开。不管怎么写都可以。”增崇看着奎俊与继禄:“是吗?”

  “对!方子一定要开。”那两人同声回答。

  杜钟骏不再争辩,提笔写了八个大字:“危在眉睫,拟生脉散。”

  “生脉散是什么药?”

  “御药房自然知道。”周景焘代答:“人参、麦冬、五味子煎好,代茶喝。”

  增崇还待再问,发现窗外来了一名太监,急急迎了出去,因为这名太监是福昌殿来的。

  果然,指名召施焕、吕用宾为慈禧太后请脉。

  等增崇带着施、吕二人一走,奎俊说道:“两位既说皇上过不了今晚,总不能没有大夫伺候,恐怕今天要歇在这里了!”

  杜钟骏与周景焘黯然无言,心里不免惴惴,不知道皇帝驾崩,会落得怎样一个处分?

  ※ ※ ※

  施焕与吕用宾几乎是一路吵着回来的。两个人的神气都很难看,而况宫禁严肃,能这样不顾规矩,可见事态严重,所以奎俊和继禄急急迎了上去,探问究竟。

  原来两人用药不同。施焕主张用乌梅丸,而吕用宾以为攻伐太过,认为用附子理中丸,酌加黄连为妥。

  “一定得用乌梅丸!”施焕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服我的药,还有一线生机。”

  听得最后这四个字,无不心头一震!原来慈禧太后也到了“危在眉睫”的时候。同时亦都恍然于施、吕二人何以争得这么厉害?倘能保住慈禧太后的“一线生机”,那就富贵逼人来,推都推不掉了!

  就在这时,增崇从军机直庐回来,排解地说:“两位不必闹意气!上头有话,请施老爷把乌梅丸的方子先开出来,送上头看了,再作道理。”

  这好象是施焕占了上风,精神抖擞地坐了下来,提笔写道:“饮食不节,荣卫不和,风邪侵袭脏腑之间,致肠胃虚弱,泄泻肠鸣,腹胁膨胀,里紧后重,日夜频并,不思饮食。圣寿过高,尤为可虑。谨拟黄连乌梅丸。”

  脉案既具,随即开方。方子虽然现成,增减之间,亦颇费斟酌。写完由增崇送到军机大臣那里,除了载沣与袁世凯之外,其余诸人多少懂些药性,只见上列黄连、阿胶、当归、人参、龙骨、赤石脂、干姜、白茯苓、乌梅、陈皮、肉豆蔻、木香、罂粟壳、诃子共十四味药,是张很难懂的方子。

  “大辛大苦的药,恐怕不妥吧?”世续双手乱摇:“是我,可不敢进!”

  “谁也不敢进啊!且看一看。”

  ※ ※ ※

  皇帝不知是什么时候咽的最后一口气,只知发现龙驭上宾是在三点钟,照十二时辰的算法,是在申时。

  军机大臣紧急集议,决定秘不发丧。因为明发上谕,已由电报传至各地,醇亲王载沣之子,着在宫内教养,而溥仪尚未进宫。如果皇帝崩逝之讯一传,溥仪入宫以兼祧子的身分,首须成服,怕病中的慈禧太后忌讳不吉,同时入宫即为嗣皇帝,仪注上亦有许多不便,因而假定皇帝仍旧活着,赶紧到“北府”将溥仪抱进宫来。

  “慢着!”载沣说道:“那孩子是我家奶奶的命根子!我先得去疏通、疏通。”

  旗人称母亲为“奶奶”,载沣此刻所指的不是慈禧太后胞妹的醇贤亲王嫡福晋,她早已过世了。如今“北府”的一家之主,是老醇王的第二侧福晋刘佳氏,她就是载沣与他两个弟弟老六载洵、老七载涛的生母。

  这位侧福晋精神不大正常,原因甚多,最主要的是,她极钟爱小儿子,尽管乳母、丫头、嬷嬷一大堆,她却自己喂奶,断了奶也是自己带着睡。只要载涛不在眼前,她就惶惶然不知所措了。

  载涛长得很漂亮,人又活泼,所以慈禧太后亦很喜爱。其时“老王太爷”惠亲王绵愉的第六子,贝子奕谟无子,奕谟当过好些阔差使,如崇文门监督之类,所以颇有积蓄。慈禧太后为了能让载涛得他的那份“绝户产”,降懿旨以载涛过继给奕谟。不道这害苦了刘佳氏,哭得死去活来,从此精神就有些恍惚,遇有刺激,常会发病。

  及至载沣生子,刘佳氏有孙子可抱,算是弥补了失去爱子的憾痛。所以溥仪一出世便由祖母抚养,每天晚上都去看一两次,半夜去看孙子都不敢穿鞋,怕“花盆底”的声响,会惊了孙子,这样一条离不开的“命根子”,载沣知道要从她手里夺走,很不容易。

  溥仪将继承大位的天大喜讯,早就传遍了全府,唯一不知道的是刘佳氏。所以当载沣结结巴巴地说明之后,刘佳氏只喊得一声:‘苦命!”随即昏厥。

  其时,正由庆王奕劻率领其他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增崇,以及皇后宫中的首领太监,来到北府;一进门便听得一片哭声,有大人的,也有孩子的。孩子的哭声自然发自溥仪,他从未看见过这样乱糟糟的情形,大呼小叫地“传大夫”,“先灌姜汤”,“赶紧给孩子穿衣服”,自然吓得大哭。

  “嗐!”载沣望着来奉迎“嗣皇帝”的人跺脚:“糟透了!”

  “怎么回事?”奕劻问说。

  “我奶奶舍不得孩子,昏死过去,还不知会出事不会?”

  “不会,不会!”府里的大管事张文治奔过来正好接口:

  “奶奶醒过来了!”

  “那好!赶快抱吧!”

  于是太监上前,伸手要抱,溥仪哭得越发厉害,谁要上前,便狂喊:“不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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