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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官册_高阳【完结】(18)

  敷衍长官的面子,大家都唯唯称是。

  “我以前说过,当官治民,我重教化,不重刑罚。”汤斌说到这里,突然一转,“我且问你们,你们知道不知道,莫武成一案,我为何不愿深究?钱乡约、何小二应得之罪甚重,我为何姑息?”

  仲传武听这话有深意,而且问到这点,见得汤斌不是“湖涂官”;然则,有意宽纵,是不是放交情呢?俗语道得好,“行得春风有夏雨”,如果汤斌清廉其名,表里不符,不要钱只是“不要小的要大的,不要明的要暗的”,说这话的意思是,已行春风,思得夏雨,那事情就好办了。

  于是件传武踏上两步,陪着笑说:“大人有话,尽管吩咐。”

  看他那诡秘卑谄的神情,汤斌恍然大悟,此辈错会了意思;与今天召集他们来谈话的原意,恰好相反。这就太糟糕了!

  因此,他把脸色沉了下来,“我的为人,你们自然不能深知,也无法深问,只向场本去打听好了。你们如果错看了我,便是自逢其祸!”汤斌停了一下又说:“莫武成一案,我不愿深究,是给你们一条自新之路。一深究,你们之中必定有人首级不保。不教而诛,我所不忍,亦非与人为善之道。从今天起,你们要好好想一想,流寇的惨无人道,都是你们所亲见的,老百姓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如今好不容易才有苏息的机会,你们本乡本土的人,还不能体恤乡里,而要作威作福,试问天良何在?“

  这几句话,击中了人心深处!书办只是相沿已久的不良制度,有时逼得他们不能不舞文弄墨,无弊生弊,论起本心,毕竟有天良未泯的,想起自己亲友受流寇茶毒,大军骚扰,辗转沟壑,哀呼求死的惨状,不由得满脸惭愧地把头低了下去。

  但是“恶性重大”的“文武两判官”,却是无动于衷,看到有些同事的神色,暗暗叫声“不好”,这样下去,尽为汤斌所用,“做事”就不方便了!这非得想办法阻止不可。

  “最后我还有句话,”汤斌看着张桂文,意味深长地问:“莫武成的刑伤,不会变重,以致死在监中吧!”

  这一点,张桂文和仲传武,都暗吃一惊,仲传武所说的,“就在这件案子上,要他的好看”,就是准备把莫武成整死了,报个刑伤毕命,这样汤斌就会担个极大的处分,重则革职,轻则降官,总而言之,潼关道是干不成了。

  不想汤斌受了马呈祥的指点,已有防备。张桂文看这样子,此计不成,自己知趣为妙,于是担保不会有此情事,否则任凭治罪。

  “好!”汤斌点点头,“我要说的话,就是这些。”

  第二天汤斌请地方绅士吃饭。礼节周到隆重,特下全帖;但肴撰极其简陋,六菜一汤,倒有一半是素菜。

  这班绅士对于汤斌的来历、性情以及居官之道,早已听得多了,敬仰如天人的固然不少,但也有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的;同州知府马呈祥,算得是肯为地方做事的好官了,而比起汤斌来,似乎还差得远;他们不大相信,天底下会有如汤斌那样子的地方官!

  因此,接到他的请柬,有些人不免惴惴然,认为“会无好会,宴无好宴”,说不定这顿酒吃下来,汤斌会有些什么暗示;譬如宣布老太爷在河南睢州做寿之类的消息,那就得好好送笔寿礼,才能买得个安宁。

  为了有此打算,不免先要跟大家商量一下,有的表示到时候再说,有的不置可否,有的认为汤斌确是好官,因为父老家贫打个抽丰,不仅情有可原,而已应该从宽送致“寿仪”,其中只有一个人,也是绅士行辈最尊,在前明当过礼部侍郎的朱嘉猷大不以为然。

  “是何言欤!”朱嘉猷掀着长可及腹的白髯,不断摇头,“汤公以悲悯人为襟怀,一心只想救百姓,何曾有半点私心?各位如此度他之腹,真与亵读圣人无异!”

  他的话说得很不客气,简直就是在骂起这个念头的人,是“小人之心”。但以他是绅士中的领袖,平日对他一向尊敬,此时也只好不作声。被骂的人心里不服,暗中思量:且先放着!等汤斌有了打抽丰的话,那时再来挖他几句;看他的老脸羞不羞?

  存了这样的念头,在席间酒过一巡,他就迫不及待地问道:“老公祖召宴,必有示谕,尽管吩咐,无不从命!”

  “不敢!”汤斌答道:“我既然在这里做官,地方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今天略设杯盘,奉屈各位,就是跟大家讨教,一起想办法,来解消同具的痛苦。”

  听得这话,朱嘉猷第一个点头,得意地望着大家;意思好像是在问:如何?你们这才知道我的话不错吧!

  汤斌自然猜不到他的心思,因为他齿德俱尊,便先向他讨教,“猷老!”他问,“请直言民痪!”

  “老公祖的称呼,实在不敢当!”朱嘉猷拱手谦谢了这一句,自己不说话,只眼风环扫,鼓励大家发言,“潼关何幸,得汤大人驻节在此!各位有所陈情,尽管直说。汤大人绝不会见怪。”

  “正是!”汤斌欣然举杯,“猷老知我。”

  于是绅士们无不大感兴奋,光是畅所欲言,得以把内心的感触痛苦发泄出来,便是一大快事;至于能不能发生效果,大家却并不存奢望,因为都知道有些事出于朝廷的意旨,在汤斌是无能为力的。

  汤斌很虚心,他是真正勤求民隐,所以这时候只细心地听,不必表示任何意见。一面听,一面在心中盘算;等大家都说完,他才开口答复。

  “多承各位指教,感谢之至。”他说,“地方上的痛苦,约而言之,计有五事,其中兵差频繁,军队苛扰,是他处所无的苦楚,这一点,我自到任以来,已经相当明瞭,此刻听了各位的话,更觉得当务之急,便是在这方面下工夫改善。”

  话还未毕,只见有个人离席而起,捧酒长跪,口中说道:“老公祖请尽一筋!”

  汤斌认得他名叫萧庆聪,赶紧下座相扶,“萧兄,萧兄,”他不安而又不解地,“为何如此多礼?”

  这萧庆聪就是疑心汤斌要打抽丰的那个人,自从人席以后,立刻就发觉自己错了;越想越感歉疚,不该以那种心情去猜度汤斌,因而在内愧与感激两种心情交织之下,做出这种突兀的举动。当然,意在陪罪,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不便说破也不必说破的。

  略能窥破心事的。只有一个朱嘉猷,他觉得萧庆聪的意思很好,正不妨由他来代表地方致谢,所以帮着劝汤斌接受了他的敬酒。

  这杯酒为汤斌带来了极大的安慰,不多几天的工夫,已得到地方上这样深厚的爱戴,好官可为,在此又得到一个明证。同时也使他深切感到,百姓实在可爱,只要稍微能替他们做些事,便会得到逾量的报答,真是“受之有愧”,唯有格外费心费力,兴利除弊,为地方造福了

  在这个念头之下,他决定实话直说,不须加上任何迂遇曲折的言词,“同州府马知府说得好,潼关之害,害在是天下要隘,以致过境大军,络绎不绝。但是,这是一时的,请各位要体念朝廷的不得已,多多忍耐!”说到这里,他向在座的绅士举一举杯,带着些致歉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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