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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江湖_高阳【完结】(35)

  刘不才看他们父不父,子不子,实在好笑:“老伯膝下,大概就是我这位老弟一个。”他说,“从小宠惯了。”

  “都是他娘宠的。家门不幸,叫你刘三哥见笑。”

  “说哪里话!我倒看我这位老弟,着实能干、漂亮。绝好的外场人物。”

  一句话说到张秀才得意的地方,敛容答道:“刘三哥,玉不琢,不成器;我这个畜生,鬼聪明是有的,不过要好好跟人去磨练。回头我们细谈,先吃酒。”

  于是宾主三人,围炉小饮;少不得先有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谈到差不多,张秀才向他儿子努一努嘴:小张便起身出堂屋,四面看了一下,大声吩咐他家的男仆:“贵生,你去告诉门上;老爷今天身子不舒服,不见客。问到我,说不在家,如果有公事,下午到局子里去说。”

  这便是摒绝闲杂,倾心谈秘密的先声,刘不才心里就有了预备,只等张秀才发话。

  “刘三哥,你跟大器至亲?”

  “是的。我们是亲戚。”

  “怎么称呼?”

  “他算是比我晚一辈。”

  “啊呀呀,你是大器的长亲:我该称你老世叔才是。”张秀才说,“你又跟小儿叙朋友,这样算起来,辈分排不清楚了。刘三哥。我们大家平叙最好!”

  “不敢,不敢!我叫张大爷吧。”刘不才不愿在礼节上头,多费功夫,急转直下地说:“大器也跟我提过,说有张大爷那么一位患难之交;嘱咐我这趟回杭州,一定要来看看张大爷,替他说声好。”

  “说患难之交,倒是一点不错。当初大器不曾得发的时候,我们在茶店里是每天见面的。后来他平步青云,眼孔就高了。一班穷朋友不大在他眼里;我们也高攀不上。患难之交,变成了‘点头朋友’。”

  这是一番牢骚,刘不才静静听他发完,自然要作解释:“大器后来忙了,礼节疏漏的地方难免;不过说到待朋友,我不是回护亲戚,大器无论如何‘不伤道’这三个字,总还做到了的。”

  “是啊,他外场是漂亮的。”张秀才说:“承蒙他不弃,时世又是这个样子;过去有些难过,也该一笔勾销,大家重新做个朋友。”

  “是!”刘不才答说,“大器也是这个意思。说来说去,大家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叶落归根,将来总要在一起。大器现在就是处处在留相见的余地。”

  这番话说得很动听,是劝张秀才留个相见的余地,却一点不着痕迹:使得内心原为帮长毛做事而惶惑不安的张秀才,越发觉得该跟朱大器“重新做个朋友”了。

  “我也是这么想,年纪也都差不多了;时世又是如此。说真的,现在大家都是再世做人;想想过去,看看将来,不能再糊涂了。我有几句话!”张秀才毅然说了出来:“要跟刘三哥请教。”

  听这一说,刘不才将自己的椅子拉一拉,凑近了张秀才;两眼紧紧望着,是极其郑重、也极其诚恳的倾听之态。

  “明人不说暗话,大器的靠山如今已不在人世。另外一座靠山是何制军,听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既然这样子,我倒要请教刘三哥,大器还凭啥来混?”

  这话问在要害上,刘不才不敢随便: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宁慢勿错。所以一面点头,一面细想;如果随意编上一段关系,说朱大器跟京里某大老如何如何;跟某省督抚又如何如何?谎话也可以编得很圆,无奈张秀才决不会相信;所以这是个很笨的法子。

  刘不才认为话说得超脱些,反而动听,因而这样答道:“靠山都是假的,本事跟朋友才是真的。有本事、有朋友,自然寻得着靠山。”他又补上一句:“张大爷,我这两句话说得很狂。你老不要见气。”

  “好!”张秀才倒是颇为倾心,“刘三哥,听你这两句话,也是好角色。”

  “不敢,我乱说。”

  “刘三哥,我再请教你,”张秀才将声音放得极低:“你看大局怎么样?”

  这话就不好轻易回答了;刘不才拿眼看一看小张——小张会意,重重点头;表示但说不妨。

  “我从前也跟张大洋一样,人好像闷在坛子里,黑漆一团;这趟在上海住了几天,夷场上五方杂处,消息灵通。稍为听到些,大家都在说:”这个‘不长的。“一面说,一面做了个手势,指一指头发,意示”这个“是指长毛。张秀才听罢不响,拿起水烟袋,噗噜、噗噜噜,抽了好一会方始开口。

  “你倒说说看,为啥不长?”

  “这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

  于是刘不才从京里的政变谈起,谈到曾国藩的稳扎稳打;以及长毛的内哄。虽无结论,消长之势,却是很明白的。

  张秀才很用心地听完,随又问道:“浙江呢?归哪个来打?”

  “也是湖南人,叫左宗棠;曾制军保的他浙江巡抚。听说此人的才气大,脾气也大。”

  “只要牛皮不大就好。”张秀才又过了好些时候,才慢吞吞地说:“令我倒要跟大器走一条路子。将来有公的、私的、暗地下都可以通消息。不过,说老实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在岸上,我在水里。到时候,他‘城隍山上看火烧’,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怎么办?”

  这是需要担保之意,刘不才即答道:“张大爷,请你吩咐。”

  “听说大器的家眷要搬走。那又何必?自己弟兄,他的老娘,就是我的老娘;我也还奉养得起。”

  刘不才方在惊愕,小张先就气急了,“人家母子要团圆。”他说话很率直,“没有道理留她在这里。”

  张秀才正在耍手腕的当儿,为自己儿子拦头顶这么一下,不由得又气又急,厉声喝道:“你懂什么?”

  “我不懂,你懂!”小张毫不客气地碰了过去,“专门做半吊子的事情,害得我不好做人。”

  这句话中便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情节在内;张秀才当着刘不才,面子上下不来,出手一巴掌,正打在小张脸上。

  小张总算还有分寸,不敢还手,只捂着脸跳脚:“你打我,你打我!”

  “我早就要打你这个狗娘养的,忤逆不孝的东西了!”张秀才口不择言地乱骂:“总有一天捆起你来,送到仁和县衙门里,一顿板子,活活打死。”

  他们父子冲突,一在张家上下是司空见惯了的,没有人进来劝解。刘不才却大为不安,夹在中间作调人,一面拉住小张;一面向张秀才引咎自责:“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张大爷不必动怒,我总有交代就是。”

  “要什么交代— ”

  “老弟,老弟!”刘不才急忙拦住,“请你少说一句,让老人家消消气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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