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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4册完结】(138)

  “这情形跟你一样。”李鼎点点头向李果说道:“可见得不是偶然之事。”

  “是啊!多少日子的疑团,今天可以澈底打破了!痛快之至,应该浮一大白。”

  三个人都干了酒;张五继续往下谈:“第二年我进京,有人请我在茶楼听戏,池座里有个人,很像文觉,不过是俗家装束;戏完了在虎坊桥众春园口一家馆子吃饭,又遇到了。这次面对面,认得很清楚,但始终不敢叫他。过了一会,跑堂的进来说:‘那位是无锡来的张五少爷?’我说我是;跑堂的就说:‘你老有位客在等。’我跟了他去一看,果然是文觉;还叫了‘条子’。”

  “妙极!”李鼎笑道:“和尚挟妓饮酒,不知该当何罪?”

  “你别打岔!”张五的谈兴大发,摆摆手说道:“文觉一见我,兜头就是一揖;接着双手捧过酒来,说了句:‘尽在不言中!’我知道他不愿我揭破他的真相,便喝完了酒说道:‘你耽搁在那里,我去看你。’他说,‘我行踪不定。不过我知道你进京省亲;明天上午,我到府上去奉看。’”

  “那……么,”李鼎问道:“第二天来了没有呢?”

  “自然来了。”李果接口:“不然,张五兄何以知道他以后的许多事故?”

  “他能在馆子里派人来找我;我相信他是会来的。第二天,果然——。”

  果然,文觉一早就来了;这一次穿的是僧衣,细白布的中单,玄色湖绉的海青、白绫袜子,颇为华丽。

  “我问他何以如此打扮。他说他也是迫不得已,有时要瞒人耳目;老实告诉我,他在雍亲王那里,颇受尊敬。最近还有信来,邀我进京。”

  “那么,你去不去呢?”

  “今年总不必谈了;开了年,也许春天就进京。”

  “是的,转眼过年了。”李果向李鼎使了个眼色;又问张五:“倘或有信给文觉,我可以带去。”

  “信倒是想写的,”张五踌躇着说:“恐怕来不及。”

  “来得及,来得及!”李果一迭连声地说:“我可以等。”

  “这太过意不去了。”张五想了一下说:“这样吧,我就在这里写。”

  “对了!”李鼎随即喊道:“朱二嫂,你这里有笔砚没有?”

  巧得很,不但有笔砚,还有极漂亮的笺纸。因为常有些名士赁他们的船逛太湖,面对着万顷波光,分韵赋诗,留下来的彩笺很多;朱二嫂带了些回来画刺绣的花样,还剩下十来张,尽够用了。

  于是等张五拈毫构思时,李果悄悄将李鼎调了出来,低声说道:“我跟文觉的交情,没有张五来得深;如果他肯切切实实写封信,尊大人的事就更有把握了,不知道你跟他的交情如何?”

  “我跟他是无话不谈的交情——。”

  “那好!”李果只要他这一句话就够了,“尊大人的事,也不是不能谈的;世兄,你跟他好好谈一谈。”

  “我怕我说不明白,一起跟他谈如何?”

  “不,不!我夹在旁边不好。”李果推一推他,“快去!”

  于是李鼎重复进屋;李果在堂屋里刚坐了下来,朱二嫂掀帘而入,发现他一个人在,不由得讶异。李果赶紧两指撮唇,拦住她开口。

  “你别进去!”他迎上去低声说道:“他们有事在商量。”

  朱二嫂点点头,抬眼看着他问道:“你呢?李师爷,堂屋里冷;要不要到我屋子里去坐?”

  “好啊!”李果握着她的手说:“你的手好凉。”

  朱二嫂不答,反握着他的手,进了对面屋子;里面是一大一小两张床,“我婆婆跟阿兰睡这间。”她说:“我住后房。”

  屋子里的陈设很朴素,但很干净;地板纤尘不染,而且发亮,此非每天用湿布擦抹,不能如此光滑。这使得李果对她的好感,增加了一倍都不止。

  “你这间屋子很舒服。”他由衷地赞美。

  “好什么?破屋子,旧东西,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凳子倒有两张,又冷又硬,坐着不舒服;朱二嫂便让客坐在床上。布褥子很厚,棕棚也松了,人一坐下去重心不稳,李果只好伸出双臂在后撑住。

  “索性躺一躺吧!”

  朱二嫂将枕头移到中间,搁在摺成一长条堆在床里的棉被上。李果也就不客气的躺了下去,蜷起双腿,右耳着枕,是个侧卧的姿势。

  “你要不要也躺下来?”他拍拍床问。

  朱二嫂不答,踌躇了一会,忽然走向前房;李果随即听得关房门的声音,不过并未落闩——这意思是很明白的,她会陪他并头躺在一起;如果有人闯进来,听得门响再起身也还不迟。

  果然,如他所预料的,朱二嫂跟他面对面地躺了下来;不过眼皮是垂着的。

  “你娘家姓什么?”

  “姓诸。”

  “原来是同姓。”

  “不是!”朱二嫂说:“音同字不同。”

  “那就是诸葛亮的诸。”

  “嗯。”朱二嫂问道:“李师爷,你那里人?”

  “你看呢?”

  “苏州人。”朱二嫂说:“你说的是官话,苏州口音是改不掉的。”

  “不错。”

  “要过年了,还要进京。”

  “没法子。东家有紧要公事,只好走一趟!”

  “东家就是李大爷的老太爷;织造李大人?”

  “是啊!”

  “那就怪不得了。李大人待人厚道;所以李师爷你也很义气。”

  听她这么说,李果对她更觉中意了;觉得她明白事理,不是那种毫无知识、蠢如鹿豕的妇人。

  “原来你也知道李大人厚道。”

  “李大人在苏州快三十年了,什么会不知道?而且,我家的船,他也坐过不只一回;每一回都赏得不少。”朱二嫂紧接着说:“我倒不是说他赏得多,就说他好;一个人厚道不厚道,不在乎钱上。”

  “在那里呢?”

  “要看做人!李大人最体恤下人,这是真的厚道。”

  “倒看你不出,见解还蛮高的,”

  刚说到这里,只觉一缕甜香袭人;是枕头睡得热了,由她发中的桂花油薰蒸出来的香味。此时此地,格外动人绮思;李果不由就将一只手伸到了她胸前。

  朱二嫂很机警,立刻双手环抱,挡在胸前。“不要!”她说:“一个人欺侮寡妇,就不厚道了。”

  “朱二嫂,”李果挑逗地问:“莫非你还想造贞节牌坊?”

  “贞节牌坊?”朱二嫂微撇着嘴,有些不屑的意味,“我看没有几座贞节牌坊是不带腥气的。就算表面上绷紧了脸,心里在想野男人,也算不得贞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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