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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4册完结】(247)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或没有鬼会报仇活捉,世界上害人的事,不知道会多出多少倍来!”

  “我可不相信。”刚走了来的小莲接口,“凡事不是我亲眼得见,任谁说我也不信。”

  “哼!”春雨仿佛是从鼻子里发出笑声,“这会儿说得嘴硬,真要让你一个人睡在黑房子里,看你怕不怕?”

  “那不是怕鬼;是怕有什么人闯进来。”

  芹官一半是出于恶作剧、一半是帮春雨说话;随即笑道:“小莲,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要看什么赌。”

  “自然是你办得到的事。我在老太太外屋写了几张字,你到萱荣堂找秋月,只要替我把东西拿回来。就算你赢了!”

  此时要到萱荣堂,便须经过楚珍新近毙命的那口井;小莲自然胆怯,但大话说出去了,不便退缩;硬着头皮说:“好!我去。拿回来我赢什么?”

  “你说吧!”

  “今晚上就替我写信。”

  “行。”

  “算了!”春雨觉得必须拦阻,“吓着了不是玩的。”她又埋怨芹官,“央你写封信,推三阻四,真要抽懒筋了。你就趁今儿晚上风凉,就替小莲写了吧!”

  芹官笑笑不答,是不接受但也不拒绝的意味;小莲生性好强,叫着小丫头说:“点盏灯笼来。”

  见此光景,春雨不便再拦;心想时候还不算太迟,各处院落,大多有灯,非深宵人静之比,就随她去走了一趟。

  等她一走,芹官却有悔意,“小莲好强,说了满话,转不过弯来!”他说,“真不该让她去的。”

  “你这个人就是这样,先是任性;做了又要悔。何必当初!”

  芹官默默,沉吟了好一会,用低沉的声音说:“你说的不错,凡事除非不做,做了就不必悔。”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做事不可任性。”春雨又说:“除了老太太,大家都拿你当大人看了。就是老太太,心里又何尝不知道,你是大人样子了,只是舍不得放你出去。你自己心里该有个数;也要打算打算。”

  “我该怎么打算?”

  “成家立业!”春雨又说:“四老爷是恨铁不成钢。其实,心里是疼你的。”

  “我也知道。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一听到声音,一瞧见影子,我就变得笨了。明明很容易说好的一句话,偏就想不起。”

  接着,春雨便开始苦口相劝,他不是讲读书、做人的许多道理,只是强调全家对他的期望。芹官先还唯唯答应着,慢慢地有了不耐烦的神色;春雨很机警,见此情形就不再饶舌了。

  “怎么?”芹官突然想起,“小莲还不回来?莫非出了什么事?”

  “会出什么事?一定是秋月留她聊聊天。”

  话虽如此,春雨也不大放心;最后终于决定自己带着小丫头去接她。那知刚把灯笼点上,小莲回来了。

  春雨先注意她手中,果然拿着两张字;便即笑道:“芹官输了东道。”

  “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芹官也迎了出来。这时小莲已进了堂屋,明亮的灯光,照出她脸上忧疑的神色;春雨不免一惊,芹官也觉得事有蹊跷。

  “是这两张字不是?”

  “不错!”芹官答说,“我输了,我替你给你表姊写信。你来吧!”

  “明天再写,今天晚了。”

  “真的!”春雨顺理成章地说:“今天晚了,你快睡吧。”

  一面说,一面进屋,为芹官铺床赶蚊子;服侍他睡下,拧小了灯,轻轻退了出去,去看小莲。

  小莲在她自己屋里,正对着灯发楞;见是春雨,低声说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回来的时候,看到有个人从咱们院子外面一闪躲开,身影像是季姨娘。”

  “不会吧!她跑来干什么?”

  “谁知道呢?”小莲紧接着说,“我手里有灯,很想跟过去看个明白;后来想想还是别这么做吧!”

  “对了!”春雨欣慰地,“如果跟过去看清楚是她,彼此都下不了场。你能这么想,是长进了。”

  “不过,我心里疑疑惑惑地,总觉得仿佛要出什么事似地。”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把心放宽来!”春雨又问:“怎么去了那么大的工夫,是不是跟秋月聊上了?”

  “不是!”小莲停了一下说,“跟你老实说吧,到了‘那地方’,我有点害怕;可又不甘心就这么回来,自己给自己壮胆,磨够了时候,到底让我冲了过去。”

  “你真行!”春雨笑道:“居然不怕鬼。”

  “我看,鬼倒用不着怕,人才可怕!”

  ※※※

  四

  “四老爷,”曹泰来通报:“上元县张大爷来拜。”

  一听这话,曹俯就烦恼了;这么热的天,衣冠会客,大是苦事,当即皱着眉说:“挡驾!”

  “原是挡了驾的,张大老爷的跟班说:有点要紧事得当面谈。而且张大老爷就在大门口下的轿,也不能让他在门房里等,只好先请到西花厅休息。”

  这是情理上势所必然的事,曹俯亦不能责他擅专;只问:“张大老爷穿的是官服,还是便衣。”

  “便衣。”

  “那还好!拿我的马褂来。”

  套上马褂,曹俯到西花厅来会“张大老爷”——此人单名钦,字仲迟:到任未久。曹颓只在应酬席上,跟他见过两次,平素并无交往;对于此人的生平亦不甚了了,只听人说他为人峻刻,就更懒得去结交。本来他家属于上元县地界,撇开官衔不说,上元县令总是“父母官”;所以新官到任,必有一番礼遇,而对张钦连一顿饭都不曾请过,未免失礼。转念到此,曹俯内心倒是充满了歉疚之情,因而态度上颇为谦恭。

  “这么热的天,老兄下顾,令人不安。有什么事,其实打发令介送个信来,照办就是。”

  “事是有事;还是面谈比较妥当。我这里有封信,请昂翁先过目。”曹俯字昂友;所以张钦称他“昂翁”。

  将信接到手中,一看称呼是“迟公老公祖大人”;自称“治晚”,便知出信人是上元县的一名秀才。信中开头是颂扬的客套;接下来叙事,先说人命关天,职司民牧者岂能不闻不问?话中隐含责备之意。曹俯心中诧异,不知张钦为什么要将这封信拿给他看时,入眼一句:“侧闻织造曹家,虐婢致死”;不由得大吃一惊!

  安得有此事?他急急看了下去,信中说曹家有个丫头名叫楚珍,不堪主母虐待,跳井自尽;不曾报官,私下埋葬。曹家仗势欺人,旁观者不平,故而写这封信提醒张钦,不要忘记自己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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