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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4册完结】(252)

  曹老太太一面听,一面点头说:“这顿打可真是冤枉。不过,四老爷心里一定另外还有个想法。”

  震二奶奶也是点点头,默喻于心;只有春雨,到底识见还浅,看不透其中的隐微曲折。当然,她不便问;曹老太太跟震二奶奶亦不必告诉她。

  “你回去吧!”曹老太太说,“你明儿告诉芹官,叫他安心养伤;凡事有我。”

  “是!”春雨退后两步,请个安;转身而去。

  “这个丫头总算得用。”曹老太太望着她的背影,放低了声音说:“不过,我看楚珍一半是死在她手里。”

  震二奶奶大吃一惊,“这是怎么说?”她问,“老太太是从那里看出来的。”

  “我是从你太太话里面听出来的。”

  原来马夫人已将楚珍投井以前的情形,细细告诉了曹太夫人;她颇悔自己鲁莽,只为楚珍说了句“吃胭脂”的话,误认她在勾引芹官,以致有那种决绝的处置。事后多方盘问,才知道冤枉了楚珍;但当初有她在勾引芹官的成见,却是由春雨的暗示而来。所以说楚珍之死,春雨应负一半的责任。

  “我这话也许说得重了一点儿。”曹老太太又说,“如果春雨这话,只是跟你太太说,那还罢了;倘或跟别人也在说什么楚珍在勾引芹官的话,可就得另说了。”

  “这一点,我看不会。”震二奶奶又问,“老太太说这话,总又是听到了什么了吧?”

  “不是听到,是想到。”曹老太太招招手,将震二奶奶招到面前,轻声说道:“你总听得出来,四老爷是疑心芹官跟楚珍有了什么,让你太太撞见了;楚珍自然受了责罚,没有脸见人才投的井。四老爷怎么会有这样子的想法;自然有人造谣。无风不起浪,如果是由春雨的混说而起。那——。”她摇摇头,暗示将要作断然的处置。

  “老太太看得深。”震二奶奶说,“倒要好好查一查。不过,除了一个人,不会有别人在四老爷面前挑拨这些是非。”

  “你是说季姨娘?”

  “除了她还有谁?”

  “当然!只有她的嫌疑最重。你悄悄儿打听清楚了来告诉我。”

  ※※※

  果然,何谨的药很灵,不过三天的工夫,肿都消退了。塾里亦已开课,但芹官懒得上学;故意装作右手还隐隐作痛,不便于握笔,向塾里请了假。

  本来请假先要告知曹俯;这一回却是例外,中门上传话出来,说“老太太交代”,派阿祥直接到塾里告知老师。曹俯知道了这回事,暗暗叹口气,懒得再管了。

  这是震二奶奶的主意,目的是试探曹俯的态度,看他并未说话,知道曹老太太那天的一顿严厉责备,足收慑服之效。以后有许多事,皆不妨用“老太太交代”的名义,独断独行。

  但有件事却须曹俯亲自出面,任何人都替代不得——内务府奉旨规定,江宁、苏州、抗州三处织造,每年轮派一员,护解上用衣料,进京交纳;同时述职。这年轮到的,正是曹俯。

  起程的日期大致决定了,在十月初;事先要开单子,预备各处打点的礼物,算起来要六万银子,当然要跟震二奶奶去商量。

  “四叔知道的,”震二奶奶面有难色,“今年出帐多,进帐少;年成又不好,租米只得往年的七折。上次为备小王子那份寿礼,已费了好大的劲;如今那里去筹六万银子?只怕六千都难!”

  曹俯楞住了,“那怎么办?”他说,“总不能两手空空进京吧?”

  “办法当然要想。不过,单子总也要重新斟酌。”震二奶奶说,“有些塞狗洞的钱就不必花了。”

  “单子是照往年开的。”曹俯有些不悦,“我倒不知道那几笔礼是塞狗洞?你不妨拿给老太太看看。”

  震二奶奶正要他这句话。将送礼的单子拿了进去,也不知给曹老太太看了没有;反正有增有减,改得很多。要增加的,大都是她马家有关的亲戚故旧;所减少的,即是曹俯这几年结交的,内务府、工部、户部的司官,对公事上能帮忙的朋友。

  曹俯有个很得力的僚属,七品笔帖式雅尔泰,看了翻改的单子,颇为不平,悄悄向曹俯建议:“改归改,送归送;还是按原章程办好了!反正也无从查考。”

  “不可!这是家母的意思,不便违背。”

  雅尔泰看他迂得如此,大不以为然;本来想说:内外有别。曹老太太虽是一家之主,究竟不宜干预公事。但深知曹俯纯孝,说这话或者有伤人子之心;成了逆耳的忠言。但退一步论,有件事却很可以说一说。

  “果然是老太太改的,倒也罢了。只怕有人挟天子以令诸侯,甚至狐假虎威。堂翁,不可不察。”

  曹俯本职是内务府员外郎,只算司官;但领着织造的差使,即是本衙门的堂官,所以雅尔泰称他“堂翁”。这位“堂翁”自然知道他是指震二奶奶而言,心以为然,却只能保持沉默。

  雅尔泰则如骨梗在喉,既吐不能自已,复又说道:“堂翁不论于公于私,都不应该默尔以息。这个息正就是姑息,足以偾事,譬如上次上用绸缎落色,我早就知道是可预见之事;采办的颜料不地道,工又不够,那里能逃得过上面的挑剔?我记得这话,我跟堂翁隐约提过的。”

  “是的,你跟我提过。无奈——。唉!”曹俯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我在本衙门三十年,历事三任,府上的家事,自然清楚。堂翁的处境,我亦了解;虽说凡事须禀慈命而行,不过到底是堂翁领着织造的差使;出了岔子,责有攸归,堂翁岂能辞咎?心所谓危,不敢不言;知我罪我,在所不计了。”

  这雅尔泰年逾六十,曾受曹寅的薰陶;性情耿直,谈吐不俗,曹俯一向视如父执,颇为敬重。这时听得他的话,离座而起,深深一揖;很感动地说:“先生爱我,感激之至。忠言谠论,我自然紧记在心。”

  曹俯这话,倒并非只是表面尊重;确是让他说动了,因而叫了管事的来,细问采办物料的情形;可是一无结果。因为此辈不是支吾其词;便是答一句:“这要问震二爷才知道。”

  雅尔泰的话,本就是对曹震而发的;曹俯有心整饬,亦要等曹震回来再问,方有效果。如今这一问,成了打草惊蛇;震二奶奶立刻就知道了。

  “哼!”震二奶奶冷笑:“真的要算帐,咱们就算一算!”

  震二奶奶要算的帐是季姨娘的帐——由于锦儿、春雨、妙英与秋月的合作,芹官挨那一顿手心的缘故,大致已经了解,是季姨娘在“四老爷”面前进谗,说芹官下流,调戏楚珍;为马夫人发觉,芹官溜之大吉,而楚珍受责,竟致被逐,既羞且愤,以致投井。

  本来是怕曹老太太生气,震二奶奶还瞒着这件事;如今为了报复“四老爷”,遂即和盘托出,而且动以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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