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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4册完结】(298)

  “那就是两杯!”碧文笑道:“何大叔借名自想喝酒就是了;什么贺不贺。”

  “果然好!怪不得都说你肚子里有墨水。”朱实顾视左右说:“咱们师徒三个,一起干一杯!”

  “是。”芹官很恭敬地答说;随即站了起来,同时向棠官使个眼色。

  棠官不太明白,为什么要一起喝,还要站起来?只是依样行事。当然,不明白的还有春雨与小莲。

  在他们师徒仰脸干杯时,春雨拉一拉何谨的衣服;呶一呶嘴。何谨懂她的意思,便轻声为她解释。

  “春风桃李是形容老师跟学生;春风桃李花开,不就是把学生教成功了吗?”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们师徒相贺;春雨便说:“果然好!我也该贺一杯。”

  “算了!”碧文答说:“你也拿我取笑。”

  是其词若憾的语气;小莲听入耳中,心想,不道碧文一来就出了个风头,心里未免不是滋味。

  因此,她很快地转移了大家的目标,催促着说:“何大叔该你接令。”

  “雪肤花貌参差是。”

  “该你!”碧文看着小莲说:“何大叔在恭维你呢!”

  偏她又多话,争强好胜的小莲不假思索地说:“我也念一句长恨歌。”

  话是说出口了,却想不起长恨歌中,那还有带着花字的诗句?看着大家的眼光都落在她脸上,心里着急,自悔孟浪;只好沉住气,从头背起。

  “云鬓!”碧文轻轻提示。

  她正背到“云鬓花颜金步摇”;只以碧文一提,赌气不念这一句,再往下背,有一句“花钿委地无人收”,却又不能念;念了自己喝酒。

  这下可真有点急了,小莲一面默念,一面找个藉口打岔,她问:“华字算不算?”

  “那要看用在什么地方?”芹官答说:“‘闻道阊门萼绿华’的华,可作花字用;‘春寒赐浴华清池’的华,当然不算。”

  小莲根本没有听他解释,只是借此争取片刻功夫;等他讲完,她也想到了,如释重负地念道:“梨花一枝春带雨!”

  “原来你是存心要我喝啊!”棠官颇为不快,“碧文不是提了头:云鬓花颜金步摇。你偏不念。”

  “你要怪碧文!”小莲的词锋向来犀利,立即答说:“她提了我自然不能念了。是我行令,不是她行令。长恨歌里面五个花字,云鬓花颜金步摇不能用;春风桃李花开夜用过了;花钿委地无人收、花冠不整下堂来,是我自己喝酒,也不能用。能用的就只有梨花一枝春带雨。岂不是不能怪我,要怪碧文挤得你喝酒。”

  棠官驳她不倒,怏怏然喝了酒,念一句:“春城无处不飞花!”又说:“你喝吧!”

  这有点闹意气了,春雨微感不安;不道小莲嚷道:“请教令官,若是眼看要念错了,旁人打暗号通知他,这算不算违令?”

  朱实微笑答道:“自然算违令。”

  “好!芹官,你罚一杯。”

  “干吗?”

  “刚才棠官念了‘春城’两个字,你重重咳一声,棠官才改了口;先前只有六个人,棠官念这句诗,就跟‘花落春仍在’一样,该他自己喝酒,你不是打暗号作弊。”

  “情有可原。”何谨说道:“似乎可以免罚。”

  “不说酒令重于军令。请令官主持公道。”

  “按理说是要罚。不过,既往不咎;以后不许。”

  小莲有些不服气,喝完了酒,现成地念一句:“云鬓花颜金步摇”,故意让朱实喝酒。

  “酒差不多了。”何谨到底年长持重,趁机说道:“请令官喝一杯收令酒吧!”

  于是撤了下面那张桌子,仍是芹、棠兄弟陪着朱实吃面。春雨既要照料外面;又要在里头安排何谨、阿祥与爵禄果腹,小莲是因为多喝了两杯酒,神思困倦,管自己去躺下了;幸好还有碧文,不过她总算也是客,春雨少不得客气一番,说得口滑,话中免不了对小莲微表不满。

  “我们那位‘小姐’,不能说她不聪明、不能干;可是做事得看她的兴致。高兴了什么事都行;一不高兴,天塌下来都不管。”

  碧文却不敢接口,因为她在季姨娘那里几年,深知“是非只为多开口”的道理;而且她也多少看出来,小莲对她已有猜忌之意,越发应该小心。

  不过,对春雨没有表示也不妥;她故意匆匆起身说道:“我到外面看看去,不知道面片儿够不够;棠官最能吃面。”

  这下提醒了春雨,“对了!”她想,这也正是为她替朱实拉拢的一个机会,“劳你驾,就在外面照应吧!要什么叫小丫头来告诉我。”

  一到堂屋,只见朱实与芹官都已搁箸,只有棠官还在吃面;便叫小丫头进去通知,已经吃完了。不一会,小丫头捧出来一个托盘,里面是一碟白菊花瓣;三杯红糖姜茶。

  “交给我!你去倒脸水来。”

  接过托盘,先伺候朱实;菊花瓣是用来擦手的,据说唯此可以去蟹腥,“我的手不腥。”他说;然后取了杯姜茶喝。

  托盘送到芹官面前;他微笑说道:“怎么劳动起你来了?”

  “莫非我真的自居为客?”碧文也笑着回答:“我只当这里也是书房。”

  芹官因为有老师在,不敢跟碧文多说笑;一面抓把菊花瓣搓手;一面取了杯姜茶。余下那一杯,连同菊花瓣,放在棠官前面;碧文接着便去绞把热手巾,送到朱实手里。

  “请书房里坐吧!”等他们师徒在书房中坐定,随即送来熬得极浓的普洱茶。朱实喝了两碗,额头微微沁汗,酒意半消,十分舒畅。

  “今日之会,至足乐也!不可无诗以纪。”

  听这一说,芹官便起身走到书桌前面,先剪烛、后磨墨,抽毫铺纸,安排妥当,等朱实坐下来写诗。

  朱实倒是有诗意,但想想不能在此做诗;因为此日之会之乐,主要的是由于有娟娟三姝,不但对春雨的那段窅渺情思,不便示人,就是小莲的娇憨,碧文的明慧,形诸笔墨,亦不便向受业的弟子公开。因而设词辞去。

  “我做诗,向来颇费推敲;今天晚了,不能再多坐了。”说着,朱实已探手入怀,触摸到备好的一个红包,里面包着二两碎银子;但此时觉得将那个红包拿出来,对主人、对自己都是亵渎,因而将手又伸了出来。

  “我送先生回去。”

  “不必,不必!”朱实说道:“我最不喜这些虚套。”

  芹官亦是这样的性格,因而便不再多说。及至等爵禄点上了灯笼,碧文说道:“我们亦该去了。一路送先生吧!”

  顺路相送,朱实没有辞拒之理;于是爵禄在前,朱实与棠官居中,碧文另持一盏灯笼殿后,一路招呼“小心”;“走好”。在夹弄中走不多远,发见前面出现了灯火;走近了才看出是秋月带着一个小丫头,两人都身子紧挨着墙壁,让朱实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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