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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4册完结】(477)

  “你们看,”锦儿笑道:“咱们二奶奶就是好面子。”

  “本来嘛!人活着就是为了面子;也只有面子,才值得拚命去挣。你说享福吧,那还有过于皇上的?可是,一顿饭一百二十样菜,常时没有下筷子的地方;就算胃口好,也不能拿一百二十样菜都尝到。至于穿衣服,最尊贵的玄狐褂子,总也只能穿一件;还能穿两件吗?唯有自己的面子,是没有止境的,要多大,有多大!全在你自己,别人占不了你的;能让人占的面子,纵好有限。我总要把面子挣回来——。”

  一听震二奶奶又要发牢骚,说曹震将她弄得灰头土脸;秋月便赶紧打断她的话说:“震二奶奶这番‘面子论’,实在是闻所未闻。好了,”她问锦儿说:“你说请我吃消夜,就摆出来吧!”

  “不等等夏云跟冬雪?”

  “喔!”锦儿答说:“我倒忘了说了,冬雪闹牙疼;夏云要替棠官理东西,还有好些话跟季姨娘说。都不能来了。”

  “那就摆桌吧!”

  “桌子早摆好了!”一个小丫头在门帘外接嘴。

  “请吧!”锦儿向芹官招手,“可没有好东西请你;只有一样火方煨的鱼翅,火候是一定够了;那块火方,是开了五条腿才挑出来的。反正,不吃也是白不吃;莫非便宜——。”

  锦儿说得口滑,差点将反正要抄家了,一切籍没,食料亦不会例外,与其便宜了那些胥吏,不如自己享用的意思漏了出来。幸亏芹官不曾注意,但仍遭了震二奶奶狠狠的一个白眼。

  “你们请吧!”秋月向锦儿说道:“我得帮震二奶奶把东西收了起来。”

  锦儿会意,她是有话跟震二奶奶说;便陪着芹官先走,顺手将房门也带上了

  “震二奶奶,”私月低声说道:“你这样子待芹官,让他心里不安;依我说,你留几样自己戴。”

  震二奶奶摇摇头说:“将来还不知怎么样呢?如果仍旧是我当家,一定克着大家过日子,好重新把这个家兴了起来。你想,到那时候,我能把这些东西戴出来吗?”

  听她说得有理,秋月便不再劝;只是将她原来就要交代的话说了出来:“老太太给芹官的东西,从上次看过一遍以后,一直在我那里。这一回我得请太太点明了,带到京里;这八样首饰,我亦是交给太太。回头我去写两份清单,一份跟东西在一起;一份送过来。”

  “开什么清单?知道有这回事就是了。”

  这是无须争辩的事;秋月不再作声,将首饰一样一样包好,先交震二奶奶收藏妥当,方始相偕到了堂屋里,只见芹官与锦儿都站在那里等着。

  “咱们怎么坐?”锦儿问说。

  “自然是各霸一方。”

  “不!”秋月紧接着震二奶奶的话说:“我在一边坐好了。”

  “这个时候,还拘束什么?”震二奶奶拉着她的手说:“坐吧!我还有好些话跟你说。”

  等坐定了,正在斟酒;小丫头盛上鱼翅来,一人一饭碗,碗中稠稠地,只得红黄两色,另外有一盘现烫的碧绿油菜,芹官挟了一筷在碗里,对锦儿说道:“你说中吃不中看;如今不是既中吃,又中看。”

  “那你就多吃一点儿。我煨得不少;你尽管放开量来。”

  芹官点点头,刚低头挟起筷子,忽又说道:“既然煨得多,何不给夏云、冬雪送一碗去。”

  “冬雪还罢了。”震二奶奶接口道:“给了夏云,不送季姨娘,不又惹口舌?”

  “就送季姨娘一碗也不要紧。”锦儿答说:“多得是。”

  “那就索性连邹姨娘也送。”震二奶奶说:“咱们不能欺负老实人。”

  听得这一说,锦儿便起身去料理;芹官却搁箸了,秋月不免奇怪地问:“你怎么不吃?”

  “我等锦儿姊姊。”

  “别等了!”震二奶奶说:“这鱼翅都煨得出胶了,冷了不好吃,反倒辜负了她的辛苦。”

  “说得是!”芹官吃了一大口,略一咀嚼,便即下喉;想赞一声“好!”双唇却黏黏地,有些张不得口的模样。

  “喝口酒!”一直在注意他的秋月说。

  她不说,芹官也知道;双唇一沾了酒,便不致于黏合。当下喝了口酒说:“一到了京里,这么醇的花雕;这么香的火腿,只怕不容易到口!”

  “那有这话!你也太小看京城了。”震二奶奶说:“‘天子脚下’什么没有?”

  “总也有不如江南的,”秋月帮着芹官说话:“譬如春天的鲥鱼:秋天的螃蟹。”

  “螃蟹也不见得;饿瘦了的蟹,运到京里,自有调理的法子。”震二奶奶突然对芹官说道:“其实这都算不了什么;到了京里,有一样远不如这里,你可得自己心里有数。”

  看她神色郑重,芹官便放下酒杯问道:“是那一样?”

  “身分。”

  听这一说,连秋月也抬眼凝视了,震二奶奶却仿佛无视于他们在期待她作进一步解释的神情;只管自己在思索。显然的,她是情不自禁地在追忆往日,但却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只见她的脸色,是越来越严肃了。

  “‘包衣’当到像咱们曹家这样子,大概也再没有能越得过去的了。不过,那也是老太爷手里的事!老太太在的时候,咱们哄着她,仿佛万年不败的根基,跟老太爷在世,差不了多少。其实呢,哄了老太太,也哄了自己。到得今天,如果梦还不醒,只怕后头吃苦的日子长着呢!”

  芹官从没有听她说过这种泄气的话,自然影响了食欲;秋月亦复如此。震二奶奶看在眼里,不免歉疚;但相聚已只剩下两天,此刻不说,这两天之中恐怕很难再找到从容倾诉肺腑的机会。所以震二奶奶也就只好装作视而不见了。

  “不错,咱们曹家出过王妃;世袭郡王的嫡福晋,身分格外尊贵,可是那是恩典,不是常例。包衣终归是包衣,踩你在脚下,算不了一回事。”震二奶奶略停一下又说:“常言道:‘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包衣出京做官,跟在京里当差,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这一点,你可得千万要认清了。”

  “我知道。”芹官答说:“反正尽我的本分;此外我爱干什么,干什么,只要不犯法,谁也管不着我。”

  “你这话就错了,能管包衣的人多着呢!虽说内务府的人,跟别处的官儿打不上交道;可光就是伺候那班王公,就够你瞧的了。凡事‘谦受益,满招损’。你愿意不愿意听姊姊这句话?”

  “愿意听。”芹官毫不迟疑地应承。

  “你别这时候回答得爽快!”秋月提醒他说:“这不是一句话的事;是真得往心里去琢磨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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