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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4册完结】(503)

  秋月怕闹得太厉害,成了僵局,不好收场,便即拉住她说:“季姨娘,你别指出名儿来,只哭震二奶奶苦命,叫人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寻了短。这就够了!四老爷也不能说你不对。”

  “啊!四老爷在那里。”冬雪接口,“你别去吧!”

  这是激将法;季姨娘的勇气自然被激出来了,“怕什么!”她说:“人死了还不许哭?皇上也不能这么霸道。”

  ※※※

  “何谨!”曹俯有些焦躁了,“你把话说清楚一点儿,到底是谁出了事?什么‘受了伤正在救’;什么‘一下子想不开’?你是说谁啊?”

  话犹未完,哭声将它打断了;曹俯一听便知是季姨娘的声音,不由得便将两条眉毛聚拢,几乎拧成一个结了。

  哭声中还夹杂了言语,凝神细听,约略可闻:“家破人亡了啊!那里想得到,曹家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丢了纱帽就有人来欺侮;欺上门来到底逼出人命——。”

  听到这里,原来脸色沉重的曹俯与魏剥皮;无不颜色大变。曹俯尚未作声,魏剥皮已抢先开口,“昂翁,”他抓起貂檐暖帽说道:“府上有事,不敢打扰,就此告辞吧!”

  曹俯不知如何回答;何谨却有防备,“魏大人,”他说:“我家少主母马上就要出来了。”

  尽管魏剥皮精明多机智,也不曾想到何谨会这么虚晃一枪;就在这一愕之际,曹俯已有意会,“你说,何谨,”他神色极严厉地,“季姨娘说的是谁?什么出了人命?你刚才说有人受了伤,震二奶奶忙着救人;又是谁?”

  “四老爷,”何谨平静地答说:“请进去安慰季姨娘;我在这里伺候魏大人跟震二奶奶见面。”

  这意味着家务事不便当着外客说;只要曹俯一进去看到了季姨娘,自然明白。因此,曹俯再无别话,向魏剥皮拱一拱手说:“请宽坐!我让舍侄媳马上来应讯。”

  用到“应讯”二字,魏剥皮连称:“不敢,不敢!太言重了。昂翁请便。”

  等曹俯一走,何谨便说:“请魏大人升炕。”

  魏剥皮听说震二奶奶会来“应讯”,心就安了。他在想,曹家出了意外,有人突然亡故,是明摆着的事;此人之死,与他之来有关,亦颇显然。但所谓“欺上门来到底逼出人命”,是无知妇女的话,不必重视。不过,曹家既有此意外怫逆之事,震二奶奶的情绪一定不会好;回头见面,措词要格外当心才是。

  于是,他坐在炕上默默思量,那些事可问;那些事可能会让震二奶奶恼羞成怒,以不问为宜。

  这一阵沉思,费的工夫不少;蓦地里惊觉,何以至今不见震二奶奶露面?抬头看时,何谨在廊上与两个曹家的下人聚在一起,不知说些什么?这一下,魏剥皮心知不妙!只怕已是身蹈危地,赶紧走吧,越快越好。

  于是,他悄然起身,疾趋而出;一出花厅,为曹家下人所发现,立刻散开,却是戒备之势。魏剥皮心里发慌,但力持镇静地说:“烦管家把我的人找来。”

  “是!”何谨口中答应,却另有答非所问的一句话:“请魏大人花厅里宽坐;吴大老爷马上来看魏大人。”

  “吴大老爷?”魏剥皮问:“是首县吴大老爷?”

  “是。”

  “他来看我干什么?”魏剥皮又问:“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吴大老爷马上就到;一到就都明白了。”

  “不!我有事。我没工夫等他。”魏剥皮一面说,一面硬往外闯,已打算着如果何谨一拦,便加叱斥,来个先声夺人。

  那知何谨有一套柔能克刚的工夫,使个眼色,竟就跪了下来;他的两个伙伴亦复如是。见此光景,魏剥皮便知硬闯亦会被拖住;人家先礼后兵,先占住了理,识趣些吧。

  于是,他站住想了一会,说一句:“管家你请进来,我有话问你。”

  等他回身入内,何谨亦起身跟了进去;心里已猜想到他要问的话,决定透露实情。

  果然,魏剥皮问说:“府上到底出了什么意外?是不是震二奶奶死了?”

  “是。”

  这一声“是”,宛如数九寒天的一桶冷水,浇得魏剥皮浑身抖战;心里不断自语:“完了!完了!”

  这时高大围墙之外,已隐隐传来鸣锣喝道之声,料想是吴知县来了。魏剥皮久任州县,设身处地想了一会,心中突然一动,不觉一喜,自以为还有败中取胜的妙着。

  原来出了命案,不管他杀还是自杀,例须报官相验,若是有身分的人家,因为骨肉不和、或者其他原因,有人轻生,什九隐瞒不报;即或惊动官府,亦每每拦舆请求免验。倘为妇女,更不待言。因此,吴知县此来,可以想像得到,决未带了仵作来,这样,就留了下一个极大的漏洞。

  照何谨所说,吴知县是特别来看他的;如果到曹家一下了轿,直接来看他,助曹家指尸索诈,提出任何要求;不妨暂且允诺,事后很可以翻案。因为应验尸而不验,真相未明,何得说他逼迫震二奶奶?这便是吴知县留下的一个漏洞;抓住了足资防卫。

  这样想着,不由得侧耳静听;期待着墙外锣声歇处,花厅外人声渐起,行客拜坐客,会有吴知县出现;那知声息杳然,可想而知的,吴知县已跟曹俯见面了。

  事实上不但曹俯;吴知县还见到两眼已哭肿了的曹震,他是真正的苦主,一见吴知县便跪下来磕了一个头,眼泪汪汪地说:“求父母官替拙荆伸冤。”

  “言重、言重!”吴知县急忙逊避,拱着手说:“世兄,快请起来,有话慢慢说。”

  这时何诚已以“抱告”的身分,跪递一张禀帖,口中说道:“我家少主母为时势所逼,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请大老爷免予相验。”

  “自然,自然!”吴知县亲手接了禀帖,转交随从的刑房书办,复又问道:“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便等于问苦主的供了;曹震答说:“拙荆性情刚烈,是拔刀自刎的。”

  “喔,伤在那里?”

  “左胸、致命的地方。”

  “一刀毙命?”

  “是的。只有一刀。”

  “纤弱女流,能一刀自裁,真正刚烈。”吴知县试探般问道:“不知道能不能让我瞻仰一下少夫人的遗容?”

  曹震犹在沉吟;曹俯到底在官场上久些,知道是知县在公事上老到,脚步站得很稳,当即答说:“理当请贵县眼视明白。”

  说着,自己引路,曹震后随,曲曲折折地走向萱荣堂;吴嬷嬷早已先一步传达信息。季姨娘、邹姨娘、锦儿、秋月及其他年长的丫头、年轻的仆妇,尽皆回避,由吴嬷嬷领路。直入内室。

  这时震二奶奶陈尸的那间后房,家具都已移走,几乎成了一间空屋;震二奶奶依旧躺在血泊之中,血已凝成暗红色;头旁一对明晃晃的白烛;脚边一盏一束灯蕊的油灯,直照泉台;一个小丫头跪在地上,不断烧锡箔;震二奶奶的身子却看不到,已用一幅白布遮住;白布上自然染了血迹,有一处隆起的地方,当然就是利刃入胸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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