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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4册完结】(88)

  ※※※

  从杭州回来,已经六月初了,天气正热的时候;李绅被安排在水榭中下榻。李鼎亦移榻相陪,晚来置酒;兄弟俩闲谈,少不得要提起一个人。

  “小鼎,绣春怎么样了?”

  “‘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李绅黯然;然后怔怔地望着李鼎,好半天才问:“你现在跟她怎么称呼?”

  “我没有见过她。”

  “去年秋天,不说你在曹家作客,有一个月之久;莫非就没有机会看见她。”

  “她根本不在曹家。”

  “在那里?”李绅又问:“还是住在她嫂子家。”

  “也不是!”李鼎又吟了两句诗:“此身已作沾泥絮,黄卷青灯了一生!”

  “怎么?”李绅大惊,“真的出家了!”

  “听说是带发修行。”

  “在那个庵?”

  “好像是在吴江附近的一个镇上。”

  “小鼎,”李绅央求着说:“你给打听一下,行不行?”

  “要打听容易,你让柱子到门房里去问一声就是;四姨还派人给她送过东西。”李鼎紧接着问:“绅哥,你还打算去访旧?”

  “我不知道她愿意不愿意见我?”

  李鼎年轻好事,加以久无新鲜的消遣;认为去看出了家的绣春,特别是见了李绅作何模样,是件很好玩的事,所以跃然欲试。不过,他知道李绅的脾气,倘或自己的态度欠庄重,就不但不会带他去,多半还要挨几句训。

  于是,他神色肃然地说:“绅哥,论到这重公案,自然是你负她。但是,你有你的苦衷,也不是不能解释的;无论如何,你趁现在难得回来的机会,应该有个交代。或许会劝得她回心转意;乃至于对于真的绝望了,倒也能够丢开,重新从人。”

  “你说得不错!我应该对她有个交代。”

  “那好!我陪你去。”

  李绅点点头;盘算一会说:“当然公事第一!照我原来的打算,这会儿应该已经把东西办齐装船,七月初可到开封。如今得赶紧催办;无论如何,月半一过,非装船不可。不然接运的车马多等一天;就让百姓多受一天累。于心何忍?”

  “月半大概都可以齐。我帮你再催一催。”李鼎问道:“绅哥,你自己预备什么时候走?”

  “至迟不能过二十五。”

  “那怎么行?”李鼎有些着慌,“你不是答应了?要办喜事,几天怎么来得及?”

  “不!办喜事,起码得明年。婚娶大事,岂可草率?”

  “我说的办喜事是‘传红’,不是迎娶。‘传红’宴客,往来酬酢,亲友相贺,总要半个月才摆布得开。”李鼎自作主张地说:“这样,棉袄月半装船;然后办喜事;你月底动身。明天我替你去要船;有两天工夫就可以弄妥当。大后天我陪你去访绣春。了掉这重公案,回来你就可以专心一致地干你的正经了!”

  ※※※

  黄昏下船,沿着运河南行,午夜时分,便到了吴江,泊在垂虹桥下。新月如钩,清风入怀;李绅忽然有了酒兴。

  “糟糕!”柱子懊丧地说:“路菜倒带了,就忘了带酒。”

  “不要紧!”李鼎携来的,春熙班的小旦琴宝说:“这里我很熟。上岸往南一里多路,是个镇甸,那里有好几家卖酒的;这时候还都在纳凉,不愁敲不开店门。”

  于是李鼎派一名男仆与柱子一起去打酒;然后吩咐船家烧水烹茶,与李绅倚着船一面品茗玩月,一面闲谈。

  “鼎大爷,”琴宝笑嘻嘻地说:“我有个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两位爷不如到桥上去喝酒,又轩敞,又凉快。”

  “这个主意好!”李绅脱口说道:“我本来就想上岸舒舒筋骨。”

  于是收拾茶具、食盒、杯盘,另携两条龙须席;搭好跳板登岸上桥。这道桥是吴中一胜,本名利往桥;地当吴江入太湖之处,桥长一百三十丈,有六十四个桥洞。当北宋庆历年间初建时,本是木桥;现在早已改为石桥,桥中建亭,即名垂虹亭。

  小福儿在亭中铺好龙须席,李鼎、李绅相对而坐;琴宝就坐在两个人中间。月光斜射,正照在他稚气的脸上;眉目娟娟,带点腼腆,像个女孩子。

  “你今年多大?”李绅问说。

  “十六。”

  “从师几年了?”

  “八年多。”

  “八年多,会的曲子不少吧?”

  “他早就满师了。”李鼎说道:“他师父不放他。唱得很不错;可惜没有带笛子,不然可以唱一段你听听。”

  “我带了一支笛子,在船上。”琴宝向小福儿招招手说:“小福哥,劳你驾;把我铺位上那支笛子取了来。”

  “你念过书没有?”李绅又问。

  “也谈不上念过书。不过认‘本子’,识得几个字而已。”琴宝又说:“鼎大爷常跟我说,要念些词曲在肚子里,不然演‘闹学’、‘惊梦’这些戏,拿不出身分来。”

  “这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道理。”李绅问道:“你倒说,你念了些什么词曲在肚子里?”

  “他最喜欢朱陈两家词。”李鼎插嘴。

  朱是朱彝尊,陈是陈其年;四十年前同应制科“博学弘词”,名动禁中,是有清以来两大词家,但最早合刻的词集,却谦称“朱陈村词”。李绅也喜爱这两家词的;所以听得李鼎的话,顿有喜得知音之感,兴致更好了。

  “那么,就地风光,有首‘高阳台’,你总记得吧?”

  “怎么不记得?只要船过这里,我总会想到这首词。”

  “你念给缙二爷听听。”李鼎说道:“词韵又是一种,有些仄声,要当平声用;请缙二爷指点指点你。”

  琴宝点点头,朗声念道:“‘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桥影。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栏,梦遍罗衾。’”

  等了一会,不见他再往下念,李鼎便催促着说:“这是前片;过片怎么不念?”

  琴宝用他那如小鹿般的眼睛,很快地向李绅看了一下,陪着笑说:“不必再往下念了吧?”

  “为什么?”李鼎不解;李绅亦不解。

  “你倒想,缙二爷去看那位绣春姑娘,总得有个好兆头吧!”

  这一说,两李恍然大悟。原来朱彝尊的这首“高阳台”,写的是康熙初年一段凄绝的故事。词前有一篇小序:“吴江叶元礼,少日过垂虹桥,有女子在楼上见而慕之,竟至病死。气方绝,适元礼复过女门,女之母以女临终之言告叶,叶入哭,女目始瞑。”前片所咏,完全是“见而慕之”的光景;过片一开头便写“明珠佩冷,紫玉烟沉”;而据说绣春多病,琴宝怕兆头不佳,所以不愿往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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