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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春秋_高阳【完结】(168)

  新艳秋自是一喜,但还有些将信将疑,而就在这当儿,缪 斌已经有电话追到江宅;新艳秋亲耳听了声音,心中一块石 头落地。

  于是就在江朝宗新娶的四姨太屋子卸妆。这时她的一兄 一姐也都赶到了;带来许多她日常所用的衣物,暗示她最好 在江宅多住几天。

  这就使得新艳秋心头疑云又起。照她的想法,如果缪斌 被刺身死,日本宪兵一定会疑心她跟凶手是否有何勾结?调 查盘问,甚至被扣押用刑,不死也去了半条生命;既然缪斌 未死,一切都由他自己负责,人家为什么要行刺;是不是他 跟什么人结了不解之怨;何以阴错阳差会有关医生做了替死 鬼?缪斌一定”哑巴吃扁食”,肚中有数;会跟日本宪兵合作 侦凶,与她毫不相干。

  然则,何以又不能回家,要在江宅躲几天呢?这话当时 因为人多不便问;随后才私下向江四姨太太吐露,表示困惑。   ”你哥哥、姐姐大概也是胆小的意思;你尽管安心在这里 多住几天。”   ”怎么安得下心来。我想请四姨太太替我问一问提督,到 底怎么回事?”   ”我看他回来了没有?”江四姨太太喊丫头说:”你到前面 去问一问,如果老爷回来了,就说我请他马上到上房来。”

  去不多时,江朝宗来了;一进门就说:”新老板,意外的 麻烦,不过也不要紧。缪太太跟你捣乱,咬了你一口!”

  新艳秋大惊问说:”我跟她无冤无仇,她为什么咬我?”   ”你把她老爷迷得神魂颠倒,她跟你怎么没有仇?”   ”那么,她怎么咬我呢?”   ”她说你一定知道刺客的姓名。”江朝宗又说:”事情总办 得清楚的。你也不必着急,在我这里住着;反正迟早包你没 事就是。”   ”你听见了没有?”江四姨太太说:”你就死心塌地吧!大 概你替我把《锁麟囊》的那几个新腔说会了;时候也就差不 多了。”

  新艳秋无奈,只得在江宅住下;由于不能出门,每天只 跟江家的姨太太,小姐们作伴,不是打牌,便是说戏,连江 家的丫头都会哼程派戏了。

  这一天,正在说戏,突然有个丫头奔了进来,将江四姨 太太拉到一边,悄悄说了两句;江四姨太太顿时紧张,拉着 新艳秋便往她卧室里走。

  原来江朝宗所承受的压力太大,无可奈何,想由警局过 个关,了此一重公案。那知日本宪兵真成了她的命宫魔蝎,执 意要提人去问;这一问当然饱受凌辱。总算缪斌还有良心,千 方百计走路子,异常艰苦地将她救了出来。

  经此灾祸,新艳秋很想换换环境。平时上海正以内地难 民,挟带细软涌入租界,出现了梦想不到的畸形繁荣;更新 舞台得知她已脱缧绁之灾,特派专人北上邀请。那时对”京 朝大角”,所开的条件,异常优渥,巨额包银以外,管接管送, 管吃管住,名为”四管”。新艳秋正要开码头,自是一拍即合。

  由于梅兰芳避地香港,已有表示,决不回为日军所包围 的”孤岛”——自由地区对上海两租界所起的别名;程砚秋 归陷北平近郊青龙桥;而尚小云、荀慧生在江南的声誉又远 不及梅、程,所以新艳秋这一次卷土重来,声名更盛于五六 年前初度出演于上海之时。

  更妙的是,小生王又荃病故,得俞振飞为助。俞振飞原 是苏州世家子,他的父亲俞粟芦为昆曲名家;课子极严,读 书以外,亲自擫笛教俞振飞”拍曲”。他的教授法是取一大叠 铜元,约有二三十枚,置于桌角;习唱一遍,取下一枚,置 于他处;铜元全数易地,功课方始完毕,俞振飞就可拿了这 些铜元出游了。

  经此严格陶育,所以俞振飞年纪轻轻,昆曲的造诣,着 实可观。加以仪表出众,有苏州人的温文尔雅,却无苏州人 的瘦弱单薄;所以弱冠之年,一到上海,即为昆曲前辈而又 为洪帮大亨的徐凌云所激赏,一经揄扬,声名大起。

  谁知道这一来反倒害了俞振飞;陷入脂粉阵中,不克自 拔。

  这样,为了维持他的生活习惯,唯一的一条路就是下海; 由”羊毛”变成”内行”,有个必须经过的程序,便是拜内行 为师。俞振飞北上”镀金”,拜的是小生行的领袖,程长庚的 孙子程继仙。

  但是,俞振飞的昆曲虽好,皮簧却不行,所以虽下了海, 却红不起来;一度替程砚秋配过戏,也不怎么得意。北方难 混,仍回上海;人地相宜,境况跟在北平大不相同。新艳秋 邀他合作,说实在的,是她沾了俞振飞的光;爱屋及乌,益 增声光。

  初到上海,当然要”拜码头”,那时黄金荣闭门谢客;杜 月笙远走香江,”三大亨”只有张啸林依然门庭如市;新艳秋 到得张家,更新舞台派人陪着她拜客,第一家到的就是张公 馆。

  不想这一拜客,又惹上一段孽缘。话要从张啸林说起;他 是杭州人,”机户”,多集中在杭州城内”下城”一带。机户 人多,又有官差的身分,所以形成一股特殊势力;杭州人称 之为”机坊鬼儿”,大致不安分的居多。张啸林就是个有名的 “机坊鬼儿”。

  前清末年,张啸林做了一件大快人心,也是有功地方的 义行,一举成名,那年是光绪34年,致仕大学士王文韶积聚 甚丰,孝子贤孙丧事,刻意铺张,大出丧的行列,长达数里, 花样极多。其中有一班”滩簧”——自南宋以来逐渐形成的 清唱戏,生旦净丑,一应俱全;用三弦,琵琶、二胡伴奏、自 拉自唱。其中以丑的地位最高,犹是南宋杂剧的遗风。应王 家雇请,在大出丧中扮戏的这班”滩簧”,便由一个唱丑角的 陈咬脐领头。

  陈咬脐与张啸林是好朋友;所以遇到有生意上门,总有 张啸林一份。但他不会唱滩簧,只好打杂,”背丝弦家伙”;铺 场子等等,都是他的事。这天大出丧,肩荷琵琶、伴随在陈 咬脐身边;经过”上城”黄金地段的清和坊,由于观众过于 拥挤,撞倒了一个日本小孩。那一带的日本商店很多,日本 人欺侮惯了杭州人的,无事尚且生非;有了这么一个因头,更 可借题发挥,一下子涌现了大批穿和服的矮子,围住孝帏,喧 嚷不已。

  张啸林平时就看不惯日本人的横行霸道,见此光景,大 喝一声:”打!”抡起琵琶就往日本人头上砸。

  一和百诺,扛旗的、抬轿的,纷纷围了上来;日本人看 众怒难犯,鼠窜而逃。张啸林气犹未出,但不能扰乱丧家,重 新排好”导子”继续出殡。

  及至诸事皆毕,丧家道了”辛苦”,解散队伍;张啸林跟 陈咬脐商量,决定闯一场祸。沿途邀集机坊朋友,直奔商业 区的清和坊、保佑坊、三元坊,专找日本人店铺及住家,见 人就打,见物就砸,闹出一场轩然大波。

  总算交涉得法,也因为平时光绪皇帝,慈禧太后相继崩 殂未几,方在双重国丧期间,日本政府表示谅解,将此案作 为地方事件处理。陈咬脐挺身而出,自承祸首;被判在运河 起点,清帮家庙及日本租界所在地的拱宸桥上,枷号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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