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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_高阳【完结】(288)

  一面说,一面便走了开去,不多片刻,阿金捧着一只闽漆托盘,端来了一碗桂花冰糖莲芯粥。胡雪岩本来就爱甜食,那碗粥清腴甘糯,吃完了意有未尽。妙珠仿佛预知他的心意似地,紧接着端来了第二碗。

  “没有打算你会来,不曾多预备,就只有这一碗了。我马上再炖,等你起来再吃。”妙珠又向:“另外还想吃点啥?好趁早动手。”

  这样深情款款,胡雪岩心头的樊篱尽撤,看看阿金走得远了,便笑笑说道:“啥也不要,只要你的人!”

  嘴里说着话,一只手便伸过来拉,妙珠腰肢一扭,翩然避开,带着顽皮的笑容说:“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胡雪岩一笑而罢,伸过懒腰,站起身来,妙珠便引着他到卧房,房间甚大,却犹未布置妥帖,不过窗帘已经装好,床上衾枕整洁,尽堪安卧,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就不想动了。

  “起来嘛!等我铺床。”

  “马马虎虎好了。”胡雪岩的眼睛已经合拢,“我不想再动了。”

  妙珠无奈,叫进阿金来,替他脱靴宽衣,一个身子拨过来拨过去,费了好半天的事,刚把他的头搬到枕上,鼾声已经起了。

  他这一觉睡到下午才醒,首先听到的是柔靡的小调,用鼻音低低哼着,转身朝外,从雪白方孔纱帐中望出去,只见妙珠正坐在窗前通头发,发长及腰,一梳子通不到底,不能不抬起又白又腻的一弯手臂,反握发梢,才料理得了。胡雪岩看在眼里,痒在心头,便咳嗽一声,等她揭帐来视,很快地将她一拉。

  猝不及防的妙珠,恨声说道:“总是这样子蛮来!”等她一放手,她脱身退后,正色而言:“这里地方不同了。”

  胡雪岩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是良家妇女了,不同于她们姐妹一起张艳帜的时候。一夜之隔,居然身分不同,然而对一个睡在她床上的男人,说这样的话,不太可笑吗?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那么我呢?睡在这里,算是啥名堂?”

  “问你自己!你不说明白,我只好拿你当客人看。”

  “客人?”胡雪岩忍不住好笑,“睡在女主人床上的客人!”

  妙珠也忍不住抿嘴笑了,但很快地又绷起脸来,“难得一次。”她说,“下次再来,就对不起了。”

  “怎么样?莫非赶我出门?”

  妙珠词穷不答,只叫阿金舀脸水进来,自己虽也在招呼照料,却总是远远地躲着胡雪岩,深怕他要动手动脚来轻薄似地。

  这样子见他如见了一条蛇的神情,使得胡雪岩大起反感,便忍不住挖苦她:“真象个人家人的样子了!是不是想造贞节牌坊?”

  话说得太重,妙珠勃然变色,强自按捺怒气,冷笑着说:“随便你怎么样说好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我的主意打走了,你一天不拿真心出来,我一天饶不了你。你等在那里!自有麻烦来找上你的门。”

  象要挟,又象恫吓,但更象撒娇,胡雪岩笑道:“你倒说说看,怎么样找我的麻烦?”

  “不告诉你。”妙珠恨恨地说:“没良心的人,值不得可惜,你看我!

  总有一天要你讨饶。“

  明知是因爱生恨,胡雪岩仍不免哑然失笑,“到底你我有啥解不开的仇?”他问,“你拿我恨成这个样子?”

  妙珠也是一时冲动,发泄了固然快意,事后却不免失悔。由他这一问,少不得从头想起,也不过几天间的事,象他这样场面上的人,走马章台,不足为奇,如说有人喜欢她,就得量珠聘去,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事?置妾虽不比娶妻,也不是一件小事,当然他有他的难处。只为自己一片痴情,都在他身上,相形之下好象显得他薄情,其实他守着他做客人的道理,丝毫不错,怪来怪去,只怪自己一厢情愿,钻到牛角尖里去了。

  这是有苦说不出委屈,既以自怨,又以自责,更以自惭,那眼泪就止不住了,面朝外坐在妆台边,泪水沾湿了衣襟一大片,也懒得去拭一拭眼。

  胡雪岩坐在床沿上,是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脸,只觉得她无语兀坐,态度可怪,等走过来一看,方始惊惶,“咦,咦!”他问,“怎么了?伤这么大的心!”

  “我也想穿了,”妙珠哭过一阵,心境比较开朗,情感不再那么黏滞,“各人有各人的处境,硬凑到一起,也没有意思。回去是决不会回去了,不过,我也不会再嬲住你。”说着,擦一擦眼睛,醒一醒鼻子,走了出去。

  胡雪岩的心情很矛盾。听她这样的表示,原该有如释重负之感,却反觉得无趣,就坐在妙珠原来的座位上,茫然不知所措。

  坐又有些坐不往,站起来随便走一走,一定走到窗前,无意中向外一望,恰好看到妙珠,手里拿着一张红笺,上面仿佛有字,这很容易理解,她将那张“胡寓”的门牌取消了。

  这反使得他怅然若失。但是妙珠两手空空走了进来,不提此事,他也不便先问,搭讪着说:“老古怎么不来?”又问:“几点钟了?”

  “快打三点了。”妙珠换了一副态度,平添些周旋的形迹,“还是吃饭,还是先吃些点心?”

  “午饭、晚饭并在一起吃了!我也不饿。”他说,“哪家馆子好,晚上叫一桌席来,我借你的地方请客。”

  妙珠似有难色,但终于点点头:“是哪几位客?”

  “还不就是这几个熟人。主客是朱老大,在他家打搅了好几天,应该表示点意思。”

  “叫酒席倒现成。”妙珠提醒他说,“如果你是临时起意,要赶紧通知客人。”

  “是的。我自己去。”

  于是妙珠伺候他穿上长衫,送他出门。等她关上大门,他才回身去看,果然,那张“胡寓”的朱笺消失了。但深红的四只纸角残迹犹在,好比“家有喜事”的条子刚刚撕去那样,令人兴起一种曲终人散的怅惘。

  胡雪岩站了好一会,方始回身又走,走出巷口,就是一家笺纸店,他买了一张虎皮笺,看着柜台上的大墨海说:“你们这里哪位字写得好,劳驾替我写两个字。”

  “喏,”小徒弟指着坐在帐台旁吸水烟的白胡子老头说:“我们老东家的字,呱呱叫!”

  那个鬓眉皆白的老掌柜,便捧着水烟袋起身,含笑招呼,问明了胡雪岩要写的字样,就着现成的笔墨,一挥而就,年虽衰迈,腕力不弱,一笔魏碑,将“胡寓”二字写得典雅凝重,很够气派。

  写完裁齐,一客不烦二主,托小徒弟带着浆糊,领他到妙珠家,在门柱上悄悄贴好,然后出巷雇了顶小轿一直来到朱家。

  进门就遇见周一鸣,他是中午到的。因为古应春体恤胡雪岩连日辛苦,特意不让周一鸣去扰他的好梦。此时自是先谈这一件大事,据说何桂清接信颇为高兴,也颇为热心,当时就上督署接洽,由营务处指派一位委员,是个姓奚的候补同知,专责办理此案。奚同知在一两天内,就要到同里来跟跷脚长根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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