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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_高阳【完结】(351)

  “我在王宝和等他。你去快点,请他马上来。”

  “是!”阿祥如奉了将军令一般,高声答应,急步下楼。

  等他一走,胡雪岩喝完一杯素香倒来的茶,也就出门了。走到王主和,朝里一望,王老板眼尖,急忙迎了出来,哈腰曲背地连连招呼:“胡大人怎么有空来?是不是寻啥人?”

  “不是!到你这里来吃酒。”

  王老板顿时有受宠若惊之感:“请!请!正好雅座有空,胡大人来得巧了。”

  所谓雅座是凸出的一块方丈之地,一张条案配着一张八仙桌,条案上还供着一座神龛,内中一方“王氏昭穆宗亲之位”的神牌。胡雪岩看这陈设,越发勾起乡恩,仿佛置身在杭州盐桥附近的小酒店中,记起与张胖子闲来买醉的那些日子了。

  “ 胡大人,我开一。坛如假包换的绍兴花雕,您老人家尝尝看。”

  “随你。”胡雪岩问:“有啥下酒菜?”

  “蛙子刚上市,还有鞭笋,嫩得很,再就是酱鸭、糟鸡。”

  “都拿来好了。另外要两样东西,‘独脚蟹’,油炸臭豆腐千。”

  “独脚蟹”就是发芽豆,大小酒店必备,油炸臭豆腐千就难了。“这时候,担子都过去了。”王老板说,“还不知有没有?”

  “一定要!”胡雪岩固执他说,“你叫个人,多走两步路去找,一定要买来!”

  “是,是!一定买来,一定买来!”王老板一叠连声地答应,叫个小徒弟遍处去找,还特地关照一句:“快去快回。”

  于是,胡雪岩先独酌。一桌子的酒菜,他单取一样发芽豆,咀嚼的不是豆子,而是寒微辰光那份苦中作乐的滋味。心里是说不出的那种既辛酸、又安慰的隽永向往的感觉。

  一抬眼突然发觉,张胖子笑嘻嘻地站在面前;才知道自己是想得出神了。

  定定神问道,“吃了饭没有?”

  “正在吃酒,阿祥来到。”张胖子坐下来问道:“今天倒清闲,居然想到这里来吃酒?”

  “不是清闲,是无聊。”

  张胖子从未听他说过这种泄气的话,不由得张大了眼想问,但烫来的酒,糟香扑鼻,就顾不得说话先要喝洒了。

  “好酒!”他喝了一口说,喷喷地顺着嘴唇,“嫡路绍兴花雕。”

  “酒再好,也比不上我们在盐桥吃饶酒的味道好。”

  “呕!”张胖子拾头回顾,“倒(一)象我们常常去光顾的那家‘纯号’酒店。”

  “现在也不晓得怎么样了?”胡雪岩微微呗息着,一仰脸,千了一碗。

  “你这个酒,不能这样子喝!要吃醉的。”张胖子停杯不饮,愁眉苦脸他说:“啥事情不开心?”

  “没有啥!有点想杭州,有点想从前的日子。老张,‘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来,我敬你!”

  张胖子不知他是何感触?惴惴然看着他说:“少吃点,少吃点! 慢慢来。”

  还好,胡雪岩是心胸开阔的人,酒德甚好,两碗酒下肚,只想高兴的事。

  想到阿祥,便即问道:“老张,前面有家杂货店,老板姓魏,你认不认识?”

  “我们是同行,怎么不认识?你问起他,总有缘故吧?”

  “他有个女儿,也叫阿巧,长得圆圆的脸,倒是宜男之相。你总也很熟?”

  听这一说,张胖子的兴致来了,精神抖擞地坐直了身子,睁大眼睛看着胡雪岩,一面点头,一面慢吞吞地答道:“我很熟,十天、八天总要到我店里来一趟。”

  “为哈?”

  “她老子进货,到我这里来拆头寸,总是她来。”

  “这样说,他这个杂货店也可怜巴巴的。”

  “是啊,本来是小本经营。”张胖子说,“就要他这样才好。如果是殷实的话,铜钢银子上不在乎,做父母的就未必肯了。”

  “肯什么?”胡雪岩不懂他的话。

  “问你啊!不是说她宜男之相?”

  胡雪岩愣了一下,突然意会,一口酒直喷了出来,赶紧转过脸去,一面呛,一面笑。将个张胖子槁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啊老张,你一辈子就是喜欢自作聪明,你想到哪里去了?”

  “你,”张胖子嗫嚅着说,“你不是想讨个会养儿子的小?”

  “所以说,你是自作聪明。哪有这回事?不过,谈的倒也是喜事,媒人也还是要请你去做。”接着,胡雪岩便将阿祥与阿巧的那一段情,都说给了张胖子听。

  “好啊!”张胖子很高兴地,“这个媒做来包定不会‘春梅浆’!”

  “春梅浆”是杭州的俗语,做媒做成一对怨偶,男女两家都填怨媒人,有了纠纷,责成媒人去办交涉,搞得受累无穷,就叫“春梅浆”。老张说这话,就表示他对这头烟缘,亦很满意,使得胡雪岩越发感到此事做得惬意称心。一高兴之下,又将条件放宽了。

  “你跟魏老板去说,入赘可以,改姓不可以,既然他女儿是宜男之相,不怕儿子不多,将来他自己挑一个顶他们魂家的香烟好了。至于阿祥,我叫他也做杂货生意,我惜一千银洋给他做本钱。”

  “既然这样,也就不必谈聘金不聘金了,嫁妆、酒席,一切都是男家包办,拜了堂,两家并作一家。魏老板不费分文,有个女婿养他们的老,有这样便宜的好事,他也该心满意足了。你看我,明天一说就成功,马上挑日子办喜事。”

  “那就重重拜托,我封好谢媒的红包,等你来拿。”

  “谢什么媒!你帮我的忙还帮得少了不成?”

  谈到这里,小徒弟捧来一大盘油炸臭豆腐千,胡雪岩不暇多说,一连吃了三块,有些狼吞虎咽的模样,便又惹得爱说话的张胖子要开口了。

  “看你别的菜不吃,发牙豆跟臭豆腐干倒吃得起劲!”

  胡雪岩点点头,停著答道:“我那位老把兄秸鹤龄,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从前有个穷书生,去庙里住,跟一个者和尚做了朋友,老和尚常常掘些芋头,偎在热灰里,穷书生吃得津津有味,到后来穷书生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飞黄腾达,做了大官,衣锦还乡,想到偎芋头的滋味,特地去拜访老和尚,要尝一尝,一尝之下,说不好吃,老和尚答他一句:芋头没有变,你入变了!我今天要吃发芽豆跟臭豆腐干,他就仿佛是这样一种意思。”

  “原来如此!你倒还记得,当初我们在纯号‘摆一碗’,总是这两样东西下酒。”张胖子接着又问:“现在你尝过了,是不是从前的滋味?”

  “是的。”

  “那倒难得!”张胖子有点笑他言不由衷的意味,“鱼翅海参没有拿你那张嘴吃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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