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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_高阳【完结】(516)

  那张圈椅跟“小儿车”的作用相同,七姑奶奶等瑞香替她系上“围嘴”

  以后,自嘲地笑道:“无锡人常说‘老小,老小’,我真是愈老愈小了。”

  “老倒不见得。”螺蛳太太笑道:“皮肤又白又嫩,我都想摸一把。”

  说着便握住她的手臂,轻轻捏了两下,肌肉到底松驰了。

  “是先吃圆子,还是先吃酒?”瑞香问说。

  菜圆子,已经煮好了,自然先吃圆子。圆子很大,黄花细瓷饭碗中只放得下两枚,瑞香格外加上几条大腿后,两三片芫荽,红绿相映,动人食欲。

  “我来尝一个。”七姑奶奶拿汤匙舀了一枚,嘘几口气,咬了一口,紧接着便咬第二口,欣赏之意显然。

  螺蛳太太也舀了一枚送入口中,接着舀口汤喝,“瑞香,”她疑感地问:“是三牌楼徐寡妇家买的?”

  “是啊!”瑞香微笑着回答。

  看她的笑容,便知内有蹊跷,“你拿什么汤下的圆子?”她问。

  “太太尝出来了。”瑞香笑道:“新闻一家广东杏花楼,用它家的高汤下的。”

  “高汤?”

  在小馆子,“高汤”是白送的,肉骨头熬的汤,加一匙酱油,数粒葱花便是。这样的汤下菜圆子能有这样的鲜味,螺蛳太太自然诧异了。

  “杏花楼的高汤,不是同洗锅水差不多的高汤,它是鸡、火腿、精肉、鲫鱼,用文火熬出来的汤,论两卖的。”

  “怪不得!”七姑奶奶笑道:“如说徐寡妇的菜圆子有这样的味道,除非她是仙人。”

  “瑞香倒是特别巴结我,不过我反而吃不出当年的味道来了。”

  “那么太太尝尝糟钵头,这是陶阿大那里买回来以后,原封没有动过。”

  螺蛳太太点点头,挟了一块猪肚,细细嚼,同时极力回忆当年吃糟钵头的滋味,可是没有用,味道还不如她家厨子做的来得好。

  “七姐,你的话不错。我罗四姐,不是当年的罗四姐了。”

  七姑奶奶默不作声,心里还颇有悔意,刚才的话不应该说得那么率直,惹起她的伤感。

  瑞香却不知她们打的什么哑谜,瞪圆了一双大眼睛发愣。罗四姐便又说道:“瑞香,你总要记牢,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瑞香仍旧不明她这话的用意,只好答应一声:“是。”

  “话要说回来,人也不是生来就该吃苦的。”七姑奶奶说道:“有福能享,还是要享。不过……”她觉得有瑞香在旁,话说得太深了也不好,便改口说道:“就怕身在福中不知福。”

  “七姐这句话,真正是一针见血。”螺蛳太太说:“瑞香,你去烫一壶花雕来,我今天想吃酒。”

  螺蛳太太的酒量很不错,烫了来自斟自饮,喝得很猛。七姑奶奶便提了一句:“四姐,酒要吃得高兴,慢慢吃。”

  “不要紧,这一壶酒醉不倒我。”

  “醉虽醉不倒,会说醉话,你一说醉话,人家就更加不当真的了。”

  这才真正是哑谜,只有她们两人会意。螺蛳太太想到要跟古应春谈瑞香的事,便听七姑奶奶的劝,浅斟低酌,闲谈着将一壶酒喝完,也不想再添,要了一碗香粳米粥吃完,古应春也回来了。

  先是在七姑奶奶卧室中闲话,听到钟打九下,螺蛳太太便即说道:“七姐只怕要困了,我请姐夫替我写封信。”

  “好!到我书房里去。”

  等他们一进书房,瑞香随即将茶端了进来,胡家的规矩,凡是主人家找人写信,下人是不准在旁边的,她还记着这个规矩,所以带上房门,管自己走了。

  “姐夫,写信是假,跟你来办交涉是真。”

  “什么事?”古应春说:“有什么话,四姐交代就是。”

  “那么,我就直说。姐夫,你把我的瑞香搁在一边,是啥意思。”

  看她咄咄逼人,看有点办交涉的意味,古应春倒有些窘了。本来就是件不容易表达清楚的事,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自然更是讷讷然无法出口。

  罗四姐原是故意作此姿态,说话比较省力,既占上风,急忙收敛,“姐夫,”她的声音放得柔和而恳切,“你心里到底是啥想法?尽管跟我说,是不是日子一长,看出来瑞香的人品不好。”

  “不,不!”古应春急急打断,“我如果心里有这样的想法,那就算没良心到家了。”

  “照你说,瑞香你是中意的。”

  “不但中意……”古应春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意思是不但中意,而且交关中意?”

  “这也是实话。”

  “既然如此,七姐又巴不得你们早早圆房,你为啥一点都不起劲。姐夫,请你说个道理给我听。”螺蛳太太的调子又拉高了。

  古应春微微皱眉,不即作答,他最近才有了吸烟的嗜好,不是鸦片,是

  吕宋烟,打开银烟盒,取出一支“老美女”,用特制的剪刀剪去烟头,用根“红头火柴”在鞋底上划燃了慢慢点烟。

  霎时间螺蛳太太只闻到浓郁的烟香,却看不见古应春的脸,因为让烟雾隔断了。

  “四姐,”古应春在烟雾中发声:“讨小纳妾,说实话,是我们男人家人生一乐。既然这样子,就要看境况,看心情,境况不好做这种事,还可以说是苦中作乐,心情不好,就根本谈不到乐趣了。”

  这个答复,多少是出人意外的,螺蛳太太想了一会说:“大先生也跟我谈过,说你做房地产受了姓徐的累,不过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心情也应该不同了。”

  “恰恰相反。事情是过去了,我的心情只有更坏。”

  “为啥呢?”

  “四姐,小爷叔待我,自然没有话说,十万银子,在他也不会计较。不过,在我总是一桩心事,尤其现在市面上的银根极紧,小爷叔不在乎,旁人跟他的想法不一样。”

  最后这句话,弦外有音,螺蛳太太不但诧异,而且有些气愤,“这旁人是哪一个?”她问:“旁人的想法,同大先生啥相干?你为啥要去听?”

  古应春不作声,深深地吸了口烟,管他自己又说:“小爷叔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想替小爷叔尽心尽力做点事,心里才比较好过。上次好不容易说动小爷叔,收买新式缫丝厂,自己做丝直接销洋庄,哪晓得处处碰钉子,到今朝一事无成。尤五哥心灰意冷,回松江去了。四姐,你说我哪里会有心里来想瑞香的事?”

  这番话说得非常诚恳,螺蛳太太深为同情,话题亦就自然而燃地由瑞香转到新式缫丝厂了。

  “当初不是筹划得好好的?”她问:“处处碰钉子是啥缘故?碰的是啥个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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